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
”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
”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
?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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