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就看不了风景了,你想清楚哦。”
“那……那就再等等吧,你就是想让我帮你揉肩是吧?”
“嘿嘿,今天前面开得快了,这段咱们开慢点,老婆大人慢慢欣赏哟。”
和木渎一比,之后路旁的白杨树显然再难入眼,于是筱夕把直芋拉下驾驶座,一脚油门踩到了直芋奶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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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住在湖城郊区一个四层洋房里,一楼是厨房、客厅和书房;二楼是原先二老的卧室;三楼是客房加一张乒乓桌;四楼是杂物室与天台。小楼的前院花草不少,可惜两垄菜圃已经荒废了;院外是鄱阳湖的内湖,湖水常泛波光。
知道今天孙子孙媳妇要回来,老人家一早就在湖边候着,可是看见开车的是孙媳妇,立刻吹眉瞪眼,拧着直芋的耳朵就往车下拽:“臭北瓜(当地方言里芋头的意思),跟那个死老头一样,天天就知道使唤婆娘!”
直芋连声求饶,老人家松开手后便飞一般地把所有行李独自抬上了三楼。可望着院子里两女聊得欢实,他心中实在忐忑:自己这个奶奶颠倒黑白天下第一,筱夕可千万别跟着学坏咯。
收拾妥当,老人家端来煲了一天的鸡汤,直芋一口干了,大声赞道:“这滋味绝了!”
老人家笑迷了眼睛,连忙要给直芋再盛一碗:“比死老头做得好吧?”
直芋心中直骂自己嘴贱,爷爷在的时候,自己这个奶奶压根就没进过厨房,最近两年苦练煲汤,手艺却未必有筱夕好(某只会做西红柿炒蛋的职业女性)。却还是笑容不减地把那锅鸡汤兜了底。
筱夕有感而发:“直芋对您真好哩。”
老人家听完居然有些吃味:“那是你没见他跟他爷爷。两人好得都要拜把子了,他那些个叔叔伯伯喝醉了酒都喊直芋叫二爹,你说他两得好成啥样?”
筱夕咋了咋舌头,鸡汤虽然有点凉了,可是喝完却心里暖暖的:“咱爸也叫啦?”
老人家的脸笑成了菊花:“小斌也叫啦,第二天酒醒了把这个小兔崽子吊起来打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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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偷懒的直芋奶奶这次听说孙媳妇要来特地晒了两天被子,于是乎筱夕昨天晚上睡得香甜无比,醒来才发现直芋已经到早市上把香烛黄纸置办齐了。
“诶呀,你怎么也不叫醒我?这样被老人家看见多不好……”
直芋坏笑:“老人家说你昨个开车太累,让你多睡会。”
筱夕红着脸起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这个味道……”
“清明粑,上次你来的时候说最爱吃这个,不过味道肯定没这次好,现在正是水芥草最肥的时候。”
“老公,你偷偷喂我一个~”
“懒猪,快去刷牙,刷完牙我喂你。”
湖城最好吃的小食当属清明粑,这里毗邻鄱阳湖,水草最肥。靠水吃水,本地饮食都跟湖产有关:把春天的水草打碎成汁,什么都不用加,直接和进面团里蒸熟,就有了这满室生香的清明粑。
筱夕连吃了十个,撑得走不动路,便撒起娇来要晚点动身,没想直接被直芋抱进了车里。
见孙媳妇满脸的别扭,直芋奶奶笑道:“关着他爷爷的事,北瓜谁的面子也不给。老头走的那天,他自己哭得都讲不出话了,却不让我们哭,就因为老头说过:老头子走了是喜事,谁敢哭谁就是我孙子!”
筱夕噗嗤笑了出来,直芋却转过头来一脸惆怅:“我的老佛爷哦,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霸道……”
老人家却莫名其妙地掏出了一个假发:“北瓜啊,以后别再买那么多染头发的,我给老头挑了个假发,以后就不愁白头发啦!”
“您的东西都太高端,我怕老头用不惯,我这边染发剂都跟厂家订好货啦,假发您就留着自己用吧,现在都流行中性美……”
“瞧瞧,还说自己不霸道?”
“行行行,都听佛爷您的,这次咱把假发也都给老头捎过去,等他来托梦,您看成不?”
筱夕心想这都什么呀,可一老一小却煞有其事地聊了一路。
路上再次经过了木渎,油菜花还沾着露水,笑意灿然,筱夕突发奇想,下车采了一捧油菜花要给那个传说中的老头送去。直芋说:“老头看了半辈子,早不稀罕啦……”
“你知道个屁,那时候木家集种的全是棉花,哪有油菜?!这是孙媳妇的心意,老头指定喜欢!”
筱夕看着手里的油菜花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没溜了,又是假发又是油菜,这还象是去扫墓么?
过了木渎,艾草如林,半个山头的路却开了小一钟头,车漆不知道被挂烂了多少,目的地终于是到了。
“李家叔,李家嫂子!瘸子伯在不?”
一栋乡下小洋房前坐着一个黝黑苍老的男人和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手中正在修补着渔网。见到来人忽然热情得撒开了网绳,就像见着了一条大鱼。
“诶哟,北瓜啊!瘸子伯今早没下地就在屋里等你哩!”
直芋奶奶下了车:“春红啊,你家狗子实诚,年前还来看过老太婆哩!”
“哟,婶子诶!你咋个越活越年轻哩,城里水土是养人哩!”
直芋奶奶与一众女人开始吹嘘起自己“二次发育”的秘诀,筱夕就跟在奶奶后头。
“李叔好,李婶好。”
李家叔如临大敌:“这是哪家的仙女来咱村了?快把董永关住咯!”
“董永是村里的花痴,见到漂亮姑娘口水能流到背上!”直芋从旁引荐:“叔,婶,这是筱夕,俺媳妇!”
李叔犹豫着伸出了左手——他的右手有六个指头,筱夕双手攥上去狠狠握了一下:“叔,俺就是女北瓜!”
“北瓜,这个女娃不错!”
屋里走出一个拿着铁掀镰刀的瘸腿男人,声音低沉。
“瘸子伯,还从没听你夸过人哩!”直芋接过农具往车里装。
“瘸子有一说一,这女娃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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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寒暄结束,瘸子伯上了副座:“狗子在省城混得不错,等会别听李家婆娘瞎说。他们家人不厚道,今年给往年的数就得啦,别跟去年似的,被人当成傻子笑话了一年。”
“嘿嘿,瘸子伯,你咋胳膊肘老往外拐?”
“瘸子有一说一,他们家是不厚道。”
车子开了不到十分钟,眼前出现一个小山包。
筱夕和直芋奶奶拎着大包小包,架势象是去给领导送礼;可一旁的直芋和瘸子伯拿着整套铁器,场面又象是黑帮抛尸。
“这就是那老头,旁边是我阿太和太婆。”
筱夕小声念出了那个名字:“荆重……”
两个男人大肆修剪着四周的树枝野草,两个女人细心地把“财礼”排开。
“老头子啊,这是咱家的孙媳妇,你终究还是没我有福气……那时候北瓜发了昏要立马找个女的结婚,差点没把你气死,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女北瓜,我们三代人见了她第一眼都说你会喜欢!你看看,这家里的大事我从来就没做上过主……行,行,北瓜不让我们在你面前哭,待会让他来说,孙媳妇,你喊这老头一声。”
“爷爷,我是林筱夕,林是双木林,筱是……”
“老头,你别听她瞎说,你不是总让我找个日本妞吗?她就是日本的,叫松岛哟西,哟西你知道吧,就是电视里太君经常说的……”
看到筱夕捡起园艺剪不安好意地看着自己下体,直芋赶忙闭上了嘴。
瘸子伯收拾妥当了,走到一旁抽起土烟,云雾同样飘到了墓前。
“老头,这是你的”死老太婆“非要我给你捎去的假发,我指着你戴着肯定不得劲,所以最好今天就给我托梦,要是你敢戴上我保证不认你!”
“现在你走了,也就北瓜敢这么叫我,我现在耳朵还好使的很,就怕我耳朵聋了,那些兔崽子们都得这么喊……老头,咱家还出了对新人,小洪他啊,重婚啦……行,北瓜又在瞪我了,都是些喜事,我哭什么?还有不少好事我梦里跟你说,到时候给我戴上假发听到没有?不戴我明个就找隔壁老王去……”
筱夕把油菜花摆到了身前:“北瓜爷爷,听起来你也挺忙的,不过有空能不能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我家是开花店的,准能给你整个香喷喷。”
“死老头爱俏,我估计今晚我两都没戏,他得到孙媳妇那里讨花去。”直芋奶奶把假发扔进火里,脸上居然真的写着几分阑珊。
直芋一脸死灰地把那打染发剂推进火坑,叹气道:“我就不该嘴贱跟老头说筱夕是日本妞的,以老头的尿性……现在看来是真没辙了。筱夕,你夜里记得帮我看看老头戴了假发没?没准我以后就不用每年来污染环境啦。”
黑烟冲天,直芋趁着众人迷着了眼睛偷偷朝着墓碑竖起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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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路上,筱夕问直芋为什么对染发剂这么记挂。直芋借口说来话长,专心开车。
直芋奶奶无奈地摇起头:“直芋这孩子,爸妈忙,总没空管他,又怕被老人家宠坏不肯让我们带,所以有好些事都是他自己学会的。你看他现在拿筷子的手势都是错的,系鞋带也比别人慢。小学毕业的暑假,他终于在我们这里长住了两月,老头发现他居然连头都不会洗!”
“不会洗头?!”
“是哩……真不知道北瓜他妈是怎么带孩子的,连洗头都没教她,那个时候北瓜洗头没等头发淋湿就往上打肥皂,老头看见了差点没气死!”
“那是小哥哥我天赋异禀,这样洗了十多年不也没事?”
“放屁!老东西头发白得早,最怕你头发跟他一样,当时还专门开了个家族会议要把北瓜抢过来自己养!”
“那是老头自己魔怔了,要是当年我跟他混了还能有今天?”
“诶……最后事没成,但是那两个月北瓜的头发都是老东西来洗的。那天老东西走了,直芋就说……”
车厢里没了声音,直芋停下车:“咱走回去吧,我现在满脑子肥皂味,再开怕掉沟里。”
“瘸子有一说一,前面真有条沟。”
“瘸子伯,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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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行人步行到李叔家,阴霾已散,直芋给小辈们补发完红包,又被李婶拉到一边讨论“正事”。
“大外甥啊,婶娘从来没把你当过外人啊,去年你给的钱确实多了……”
“婶,俺没有弟弟,狗子就是俺亲弟弟,狗子路走不通畅,俺……”
“北瓜,婶就知道自个没看错人,以后狗子有了娃,就得喊你叫干爹!”
见着了李婶的吃相,直芋心中一叹:“婶,不怕您笑话,筱夕从小在城里长大,没见过咱村这么好的风景,想在这里留几天……老宅那边……”
李婶一下子慌了神:“诶哟,那里偏僻的紧,清明节里住不得人哩!”
“哈哈,我也是糊涂,奶奶还在这儿呢,老人家的寒腿最近又犯了……”
“是滴是滴,大外甥啊,明年来,明年你们小两口来这住,饭菜只管从婶这里拿!”
“婶娘您真是太客气了,那明年咱们啥时候来好哩?”
“清明呗,山里不好开车,免得你多走一趟麻烦……”自知失言,李婶一下子急出了眼泪:“大外甥,你说啥时来就啥时来!婶这里不含糊你了,给婶一周,就一周,婶给你规整好!”
“婶娘说的哪里话,您啥时候含糊过俺。就是筱夕在那里胡闹,俺多哄哄就成了,过不了几天俺就拉她回去。”
“不!不!外甥你后个来,后个来就成!”
“那就听婶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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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路上,直芋奶奶一直迷瞪着眼,看来这一早上把他折腾得够呛:“北瓜啊,一个乡下女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奶,我是真想带着筱夕在这呆上几天,筱夕说木渎风景好,却不知道咱老宅才叫仙境哩!”
“切,屁大点见识,闺女啊,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你知道北瓜刚才差点搞得咱家没人看坟不?”
筱夕一脸茫然:“啊?就见着李婶拉着直芋走了自己却没回来,我以为李婶有事忙活去了……”
“咱家里在山里有间老宅,风水好的皇上都红眼,李家人是替咱在这照料老头后事,老宅也顺便借给人家了。可是咱终究不来住,那就相当于是送嘛。北瓜刚才肯定是找人讨房子去了……”
“老人家,你讲讲理。当年你和老头来这里,李家人给你们分了块最贫的地,田里连苜蓿都养不活,门前是茅房,门后是赣江。老头说你那会天天被熏得想跳江!”
“你懂个屁?!我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粪是农家的宝贝哩!老头那些年偷了几百斤粪,这才把小洪小斌养大。北瓜,你忘记咱家家训啦?情义千斤重,就冲这几百斤粪,咱把老宅送给他们也是应当的。”
筱夕心想老人家的理是对的,可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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