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寨顺山而成聚落,从下往上依次是前寨、后寨、土司行?宫三大区域。
后寨没有?可供人居住的建筑,只有?山林、药田和晒药场。
午饭就摆在晒药场。
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后,大家就继续回药田劳作。
这些药田为全寨共有?,种出的药材归公仓。
寨中有?几家人世代传承制药技艺,他们?会将药材做成药丸或药粉,供寨子里的人按需取用。
因为这个缘故,青梧寨的每户人家都得在春耕中出力。
前几年凤醉秋都在北境,今年既正好在春耕时回寨,自然也得照规矩干活。
赵渭本?要与她同去,却被她哥哥凤凛冬唤住。
“赵大人远来是客,还是留下来同我喝喝茶吧。”
自家妹妹带个小子回家来,做兄长想探探底,这也是人之常情。
赵渭止步颔首:“兄长美意,却之不恭。”
凤醉秋瞟了?自家亲哥一眼,总觉得他这是要出幺蛾子。
正要说话?,却听赵渭低声道:“我与你兄长初次见面?,陪他说说话?也是应该的。”
凤醉秋看看赵渭,再看看凤凛冬,略有?些迟疑。
凤凛冬挑眉:“你这是担心我会欺负他,还是担心他会欺负我?”
“你这问题,是在争宠吗?”
凤醉秋被逗笑,两?眼弯成细月牙。
“罢了?,我谁也不担心,你们?自便。”
凤凛冬不是省油的灯,赵渭却也不是什么无?助小羊羔。
既亲哥撵人,凤醉秋便命肖虎带人留在近旁警戒,自己拎着锄头往药田去了?。
*****
凤凛冬行?走不便,早已让人在林下竹棚内摆了?茶果点?心。
赵渭让肖虎带人避远些,自己则替凤凛冬推着轮椅进了?竹棚。
淳香的山间粗茶,娇艳的时令莓果,配上竹棚外的秀雅山色,颇有?点?平淡悠远的岁月静好之感。
“赵大人请坐。”
凤凛冬面?带歉意的微笑,客套得很。
“山民粗鄙,不如京中王府事事精致,委屈大人了?。”
“兄长言重了?。我离京多年,在赫山也是诸事简便的。”
赵渭落座,随和从容如在自家。
“兄长若不嫌弃,与祖母一样唤我‘玉衡’就好。”
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不但对凤凛冬一口一个“兄长”,还直接将凤家老奶奶称为“祖母”。
这便是在提醒凤凛冬,自己已在老人家跟前过了?明?路,得了?认可。
三言两?语间就给凤凛冬扣好了?“大舅子”的帽。
凤凛冬哪会看不破这点?小伎俩?
他十指交握放在膝头,皮笑肉不笑:“青梧寨婚俗与外间有?些不同。赵大人这声兄长,怕是叫早了?点?儿。”
“兄长这话?怎么说的?”
赵渭笑笑,反客为主地拎起茶壶。
“好像我与阿秋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数似的。”
凤凛冬以指尖轻点?下巴:“哦?你与阿秋的事,信王殿下无?异议?”
赵渭可不仅是赵司空,还是信王府三公子,现今的信王赵澈是他兄长。
按照中原贵胄门?第的讲究,信王府既是赵澈掌家,那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便需由?他过问。
赵渭闻言笑开:“兄长放心,我大哥允我婚事自主。而且,他也没有?门?第之见。”
若论家门?出身,当今信王妃的母家比这青梧寨凤家还不如。
这不是什么秘密,举国皆知。
其实凤凛冬也没真担心信王府的态度,无?非是随口一提,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个铺垫罢了?。
真要说赵渭和凤醉秋的事有?什么变数,那肯定在凤家这头。
赵渭也明?白这层,索性将话?挑明?了?:“阿秋既领我回来,对我自是满意的。来时拜见祖母,她老人家对我也应当是满意的。”
他将桌上两?个茶盏都斟到七分满。
“看来,是兄长对我有?意见。”
“我可没有?,别瞎说啊。”
凤凛冬笑意明?朗,话?却并不温和。
“不过,我祖母这几年精力不如以往,消息不太灵通。若老人家哪天听到点?什么风声,这变数不就来了??”
赵渭闻言并不惊慌,只是脑子里飞快转动着。
他想起凤醉秋曾提过,凤凛冬与本?地达官贵人、三教九流都有?些来往,消息颇为灵通。
于是便有?了?点?头绪。
“看样子,兄长是听说了?什么,但还没有?惊动祖母,也不想让阿秋为难。”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
凤凛冬也不再绕弯子了?。
“听闻朝中有?人主张整建制撤除青梧寨兵籍,赵大人却强烈反对。这传言可真?”
赵渭抿了?口茶,坦率颔首:“真。”
凤凛冬哼笑一声,从果盘里拈了?颗莓果,淡淡瞥他。
赵渭迎着他的目光:“兄长有?何见解,直说无?妨。”
“不敢当。我一介布衣,岂能妄议朝政是非?”凤凛冬咬了?口果子,慢条斯理咀嚼着。
“只是有?些好奇,赵大人为何要反对?”
赵渭将茶盏放回桌上,不答反问:“兄长不妨猜一猜,凤统领对此事是何态度?”
凤凛冬微顿。
稍顷,他右肘撑上轮椅扶手?上,倾斜着身躯,侧头望向外头的药田。
不远处的药田里,凤醉秋正与几个半大小孩儿打闹。
那几个小孩儿身手?都不错,在她面?前却不够看。
她身法灵巧诡谲,将那药锄舞得如臂使?指,轻轻松松将几个小孩儿逗得气急败坏。
这样的凤醉秋看起来有?些淘气。
没有?凤小将军该有?的铁血悍勇,也没有?凤统领该有?的肃正威仪。
却妍丽鲜活,明?媚生动。
她是这片山林养大的姑娘,本?该这样开怀恣意、率性无?拘。
可惜生在了?兵户之家。
凤凛冬眼眶微涩,口中对赵渭笑哼一声。
“于公,你是她顶头上司;于私,她对你正在兴头上。青梧寨撤兵籍的事,就算她与你共进退,也未必真是她所想所愿。”
赵渭也偏头看向药田里那个玩心大起的姑娘,笑意柔软。
“兄长的意思?是,她在此事上选择信任我,只是委曲求全?”
“谁知道呢?”
凤凛冬神色无?波澜,只是声音沉郁。倒比先前那种假笑要真诚许多。
“阿秋在赫山,从不会这么与人顽皮胡闹,对吧?”
赵渭点?头:“对。在赫山时,凤统领便是凤统领该有?的样子。”
“她在我和祖母面?前也不这样。会撒娇卖呆,偶尔也耍赖贪懒。但真遇事时却自有?担当,从不让家人操心。”
凤凛冬收回目光,感慨笑叹。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做出什么样子。”
凤家人丁凋敝,老祖母事务繁多,凤凛冬又不良于行?,所以凤醉秋打小就要独自面?对很多事。
兄妹与姐妹总归不同。
凤醉秋对兄长并不藏着掖着,但都只是让他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做何抉择,并不深聊她的内心感受。
凤凛冬常常不能确定,究竟哪些事是妹妹真正所想所愿,哪些又是她权衡利弊后的迫不得已。
“我与她虽是亲兄妹,有?时却也看不透她。不知哪种面?貌才是真正的她。”
说起心上的姑娘,赵渭眉眼愈发柔和:“依我看,哪种面?貌都是真正的她。”
人又不是模子倒出来的死物,本?就有?很多面?。
在赵渭看来,凤醉秋之所以在不同人面?前有?不同表现,绝不是委屈自己去逢迎他人,而是她就想那么做。
“是吗?”
凤凛冬若有?所思?,轻轻咬下第二口果肉。
“前年军府曾送来嘉奖通令,赞她是同龄人中难得一见的将才,天生骁勇、悍不畏死。”
他喉头滚动,咽下的不知道是嘴里那口果肉,还是满腹为人兄长的心疼。
“可她刚从北境回来那会儿,每天半夜都会惊醒好几次。有?两?回碰着杀鸡宰羊的场面?,她竟僵住了?,眼神都是飘的。”
凤凛冬知道,妹妹从来不喜欢血腥杀戮。
只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是兵户天职、军令如山。
她自小听到大,便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做。
哪怕赵渭那么笃定,凤凛冬依然觉得,在撤除青梧寨兵籍这件事上的态度,妹妹选择信任跟随赵渭的立场,只是因为她清楚“应该这么选”,而不是“她想这么选”。
赵渭若有?所悟,眉梢轻扬:“兄长是希望我能看在她的份上改主意?”
明?眼人都清楚,赵渭和他执掌的军械研造司,是昭宁帝军务革新的重要臂助。
是否整建制撤除青梧寨兵户籍,有?权最终拍板定案的人自然是昭宁帝,但赵渭在此事上的立场对圣心偏向绝对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面?对赵渭开门?见山的询问,凤凛冬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们?年年都种这么多药材,赵大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赵渭愣了?愣:“请兄长赐教。”
“青梧寨人上战场,除了?要带兵器,还要自带伤药。”
凤凛冬的声音很轻很轻。
“不是什么救命仙丹,就是迅速止血、短暂麻痹痛觉。如此,只要还有?一口气,便可再战。”
中原历来有?个传言:利州军天生无?畏,上阵不死不休,青梧寨兵尤甚。
可是,只要是个人,受了?伤就会痛,血流多了?就会死。哪有?那么多天生无?畏?
“祖祖辈辈都说,兵户的职责就是不惜命,我们?一代代人都为了?战死而生。我打小就觉得,这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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