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观撇撇嘴,左手叉腰,那模样十足像个不在乎大人表扬的叛逆少年:“有话快说,他熬不了多久。”
幸王笑了笑,似乎毫不介意花明观的无礼,行至榻前三丈外,止步道:“皇兄顿悟生死,魂归乐土,祭天之礼往后便由臣弟代劳了。”
皇帝满头冷汗如雨而下,脸色忽黄忽青,直痛得五官扭曲,一手抓住颜初静那只正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双眼死死瞪着幸王,咬牙切齿:“朕待你不薄!”
幸王点头承认,神态自若:“贵妃娘娘的腹中胎儿,臣弟会视如己出,皇兄放心去罢。”
皇帝气得几欲吐血。
他对这个同胞弟弟一直疼爱有加,除了因为幸王长相酷似母亲,自幼体质羸弱,对他毫无威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g廷里保留下最后一份纯真,一份挚诚的亲情。
对于幸王,皇帝也非全然相信,毫无防范的,只是今日的这场变局实在有些诡异莫测。他万万未料及,幸王竟敢光明正大地对他下手,而向来在暗中保护他的西庭密卫却不知是被幸王解决了还是收买……
紧随幸王身后的羽林军统领郭延忠身形一闪。
颈边刀寒逼人,颜初静纤眉微挑,瞥了郭延忠一眼:“你敢”
“只要娘娘安守本分,不给幸王殿下添麻烦,微臣自然不会伤害娘娘。”美人冷眉,眸光幽幽如潭,清声若泠泉,动人心魄。郭延忠连忙别过眼,不敢再多看,不卑不亢地说道。
郭延忠的意思很明白,她若要出手救皇帝,小心一尸两命。
颜初静当然不惧他的威胁。
“皇上”
皇帝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柔荑,觉得脏腑里的火焚之感正渐渐消退,痛楚逐减,不禁以为剧毒有解,缓了缓气,道:“爱妃,朕乃天子,天子之位由仙家定,绝非这些乱臣贼子可夺也。朕先前对你……对你……”
眼看着皇帝眼神骤然迷离起来,幸王随即吩咐郭延忠送贵妃去偏殿歇息。
颜初静心知这是极乐草的毒x发作了,若无解药,不过半刻钟,皇帝的神智就会彻底陷入虚幻世界,含笑而死。
杜晏昶啊杜晏昶,你费尽心思想要永固江山,不惜设局拆散恩爱鸳鸯,妄顾他人生死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x命同样是葬送在y谋诡计之中……
刀架在颈,她沉默不语,不费吹灰之力,顺理成章地挣脱了皇帝的手。
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隐在绣满金云纹的长袖下。
十几名羽林军气势汹汹地冲进殿来,将早已惊惶失措的喜理与一干g侍全部押了出去。郭延忠放下刀。颜初静款款而行,花明观跟在她后面,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很欠扁地开了口:“喂,这毒你解得了不”
颜初静懒得理他,冷眸一扫,奉天殿内外皆是羽林军的人马。
走了数十步,将至偏殿时,花明观忽然闪到颜初静身前,双眸炯炯:“神农氏传承了近千年,不会连醉生梦死也不晓得罢”
正殿里,只余下两人。
皇帝五指握拳,狠捶榻沿,尾指上的龙纹玉戒刹时碎裂,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与石板相击,其音清脆。
掌骨欲裂之痛唤回了些许神智,皇帝哈哈大笑:“朕乃蟠龙命格!你是什么你不过是负屃!你凭什么与朕争!”
幸王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帝,唇角擒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压低了嗓音:“本王只是要回属于本王的江山。你可记着了,本王姓刑,不姓杜。”
皇帝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
堂堂的南陵王爷怎会与前朝帝姓扯上关系!
“也罢,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杏眸中一片深沉,再也不见往日的骄蛮天真,“你的琅儿弟弟早已不在人世,本王乃是太黎皇朝的仲王,真正的苍龙命格。你说,你凭什么与本王争!哈哈哈哈哈……”
胭脂谷底,六百年的蛰伏,不见天日,寂寞成灰。
岁月漫长似无尽,终等来金蒂佛香。
修得神通满,脱离拘魂锁。
身份高贵,魂体孱弱的幸王,正是最适合他行夺舍之术的人选。如此瞒天过海,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天衣无缝,世人如何能看穿
而这南陵帝位,亦非他最终所求。笑中有泪,叹故国,何日能复!
偏殿之中未生暖炉,颜初静独自一人坐在殿里。紫檀八足素围榻冰冷如石,她仿若未觉,凝神倾听,直至听到仲王的最后一句,才蓦地恍然大悟,暗道,难怪总觉得他身上的y气比常人重了些,原来竟是……
一时间,她只猜到许是仲王的y魂霸占了幸王的躯体,却还不知这位仲王正是胭脂谷传说里的那个男主角。
摊开手,乾弓坤箭晶红如常。颜初静有点儿疑惑,这真的是神器么为何皇帝之死未能引起它的反应呢这么想着,她以神念呼叫小火,打算一确定是神器就立即与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知晓颜初静有孕之后,小火就隐身在旁,日夜陪着她。相对于大火的神出鬼没,小火就显得乖多了,没有她的叫唤,他通常都是窝在凤床上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烦人。今日也不例外,出了皇g,他就一直呆在凤舆里睡觉。
小火,小火……
等了老半天不见人来,也没个回应。
颜初静暗地嘀咕,睡得再沉也不是这么个沉法吧
大火为了月流镜之事,整日奔走不停。因此,平时她轻易不会打扰他,可眼下急着想知道这件神器的真假,也管不得许多了,于是通过本命心水的风,不温不凉,无视距离的阻隔,飘至颜初静的耳边,清清楚楚。
而颜初静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不。
她已认出前方这股强大浩邈的气息正是自己当日在天命殿测字时隐约感受到的,自知修为远远不及此人,不禁手按于腹……
孩子未成形,生命波动仍然很微小,母体一旦受损,对其伤害极大,说不定胎失所系,随时有小产之危。
虽然一开始颜初静并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但自从那夜答应大火与小火一起疼爱孩子,她就放宽了心怀,认认真真地孕育胎儿。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何数得清。旦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愿亲身冒险,奈何神念呼唤,大火他们始终毫无反应。担心之余,她决意一搏,是生或死,总要尽力而为,岂能任人摆布!
当下,颜初静运转真元,祭出飞剑,隐身于虚空之中。
飞剑破帘而出。
周围的骑兵忽见一道银白闪出马车,疾如流星,转瞬消失眼前,不禁吃了一惊。
秦可久耳闻背后骚动,转身望去。
素白锦帘随风飘舞着破碎,车内空无一人。
数里之远,嘉羽县的郊外,江水碧如翠带,绕过荒野,流往近郊良田。
江边,野草无序自长,绿意深浅不一。
一个身穿富字纹大红袄,发结双环喜髻,年约三四岁,长得雪白可爱的女娃娃虚浮于半空中,挡住了颜初静的去路。
“我有一堆积木,八彩齐全了,说什么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坎为水,离为火,听着晕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你过不去,生死不由你,不如留下来陪我玩啊,积木可好玩了……”
女娃娃双手捧着个三角黑盒,稚嫩的嗓音反复吟唱一段奇怪又别扭的歌词。
六十四块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积木夹带着柔和霞光,骤然从黑盒子里迸s而出,散向四面八方。积木迎风渐涨,竟由三寸宽长化成三人高,围绕在颜初静的四周,旋转不止,如同一圈连绵不绝的巨墙。
空气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江水寂寂,原本在浅水间嬉戏的游鱼浮虾皆沉到了深处。
岸边的青鸟扑哧着翅膀,惶惶然飞远。
如此时机,如此人物,如此手段,想来不是天命殿就是神殿的安排。如此阵仗若仅为她腹中胎儿,未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皇帝交给她的乾弓坤箭是真的。神器护国,他们当然不会任她取走。
恶战在即,她冷观四方动静,懒得废话。
幻灭诀,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幻之象,效果取决于施展者的修为高低,乃是蜜意经中一个非常实用的初级法术。颜初静幽眸莹莹,仿佛盈着一层淡淡雪光,目及之处,但见八彩积木的内部布满了金光闪烁的玄奇符篆。
对于阵法之道,她不过是略知一二,着实难解其中奥妙,于是当机立断地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只要毁掉阵器,阵型自然不攻而破。
颜初静手拈法诀,足下飞剑霎时爆出寸许长的银芒,呼啸着朝她前方一块深蓝色的圆形积木刺去。
剑芒利,一击即中,入木五分。
女娃娃c纵着八彩积木,心神相连,受此一刺之后,雪白小脸上闪过一丝隐晦不明的蓝光,随即张开粉红樱唇,喷出一粒月白色的小珠子。白珠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飞向深蓝积木,径直嵌入积木内部。
未几,飞剑一阵微微颤抖,刺入积木的那部分被一股冰冷的力量步步紧逼,渐渐倒退出来。颜初静咬了咬牙,正要给飞剑加注真元,却听见天命神官的声音由远而近。
今生断
古老神秘的咒语响荡一方,蔚蓝的天色霎时暗淡下来,狂风呼啸,乌云翻卷,枝叶婆娑欲癫,野草折腰难直。
深蓝积木的表面骤然浮现出一片璀璨耀目的金色符纹,将飞剑的光芒彻底淹没。
不过片刻,飞剑发出一阵颤然嗡鸣,如遭重创,倒s出积木。
颜初静面色微变,右手捏诀招回飞剑,左手同时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小瓶,吞下一颗补元丹。
感觉到体内的真元充盈至极,她腾空飞起,毫不犹豫地祭出镇魂绫。这次,镇魂绫化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随风漫舞,飘向女娃娃。
女娃娃站在八彩积木阵外,好奇地盯着白莲,不躲不避,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在她的身后,天命神官停下了咒语,抬手挥出一件淡黄色的峰纹玺状灵器。
八彩积木犹自旋转,眩目乱神。
黄玺飞入阵内,变成一座千丈高的黄山,压向白莲。
颜初静毕竟从未与人真正斗过法,经验与战技皆浅薄得犹如白纸,眼见形势不妙,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料,半空中兀地轰然一声巨响,白莲竟径自冲破黄玺幻化的黄山,狠狠地撞上一块墨黑色的工形积木。顿时,几条深达数丈的裂缝出现在积木上。内部金符尽碎,积木晃荡几下,四分五裂。整座阵为之一滞。
天命神官目光微凝,望着那朵洁白无瑕的莲花,若有所思。
颜初静趁机闪出阵外,一边收回镇魂绫作护身之用,一边将真元如缺堤洪水一般倾注到足下飞剑之中。
飞剑光芒大放,载着她瞬息间已飞出百里。然而,三颗补元丹入口,还来不及炼化丹力,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破空而来,颜初静避之不及,纵有镇魂绫保护,亦禁不住血气翻腾,当即身不由己地倒飞百里,被天命神官硬生生地逼回原地,跌落到草丛中。
明明是午后时分,天地却昏沉如死寂深夜。
黑暗中,一个圆如满月的巨盘冉冉升腾,盘中倒立着一个晶莹无色的大宝瓶。煌煌光华从瓶口倾泻出来,照在颜初静身上,令她觉得浑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恍惚片刻,她警觉过来,只见天命神官虚立半空,白衣翩蹮,千丈青丝随风飞扬,修长十指疾划法印。
“不应来此间,轮回六道里,转!”
随着他这一声轻喝,空中的莹白巨盘疾速转动起来,爆发出堪比炎夏午阳的灿烂光辉。宝瓶的光华在刹那间凝聚成束,夹着来自冥界的森然气息,几如实质一般,穿透了镇魂绫的防护,也洞穿了颜初静的腹部。
鲜血喷薄,染红素衣。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楚,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绝望,是身体深处突兀的空洞。生命的流失,不容挽回……
马蹄嗒嗒,震动大地,一声“住手”,太迟。
黄玺所化的高山从天而降。
地面上,颜初静倒在血泊中,被宝瓶之光笼罩着,动弹不得。
此山一旦落地,她必将粉身碎骨!循迹赶来的秦可久骇然若狂,瞋目裂眦,拔出魑离刀,运转全身内力,飞身向前。
八尺男儿身对上千丈高山,渺小如蝼蚁。然而,秦可久既能得到神器的认可,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尽管他不曾入道修炼,即使倾尽内力也发挥不了魑离刀千分之一的威力,但他仍然拥有一击碎天的力量,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他心存忌惮。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秦可久双手握刀柄,古铜色的皮肤变得通红一片,满头黑发褪尽光泽,死白似灰,仿佛从壮年时期一下子跨越至枯朽之岁……
而这把饱含着无尽杀意的魑离刀在吸完他的j血之后,乌光大盛,凛凛刀身猛然一分为四,分别砍向黄玺与天命神官。同时,无数黑雾破虚而出,犹如沉沦狱海千万年的幽魂获得了暂时的解放,张牙舞爪,血腥冲天,威煞鬼神。
一招。
仅仅一招。
高山崩裂黄玺碎,天地失色,惊雷轰鸣。
灵器毁,天命神官心神受创,面色青白,两道修眉微微蹙起,神色不复淡然。急速飘闪的身形险险避过那森冷刀锋,却躲不过魑离刀灵的磅礴威压,就连身上的以千年蛟蚕丝炼制的雪白法衣也皱起了层层灰色涟漪,缕缕森冷透衣侵骨。
女娃娃收起八彩积木,飞到他身边,晶亮双目一闪一闪:“主人受伤了。”
天命神官扬袖收回轮回宝盘,低首瞥了颜初静一眼,轻叹无声。
“走吧。”
女娃娃愣了一下,抱紧黑盒子,跟上他。
一击之后,黑雾渐渐消散,四片魑离刀身复合为一,缓缓飘到秦可久的身旁。
春阳怯怯地从乌云里露出小半张脸。
狂风渐歇。
满地落花色犹鲜,无奈姿已败。
秦可久跪在草丛里,颤抖着手,解开铠甲,使劲撕下内里大片单衣,想为颜初静止血包扎。
灰白的长发垂落在她身上,沾染了丝丝殷红。迟缓笨拙的动作预示了什么,苍老如耄耋老翁的面容已说明了一切——
他以生命为代价,透支潜力,换得魑离刀的惊天一击。
八尺之躯只余枯萎,倒下之时,尘烟漫漫。
“将军……”
颜初静真元溃散,浑身剧痛无比,虚弱得连一g手指头也抬不起。泪水温热,涌出眼眶,划过太阳x,留下冰冷的恸意。
秦可久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魑离刀收入鞘中,然后塞到她手里:“拿着它,杳儿,它能替我保护你。”
颜初静泪如泉涌,道不出拒绝之言,但觉手中的刀仿有万斤重,压得人心碎。
“杳儿,别……”
最后一个哭字,默默湮灭。
心跳止。
涣散的目光终究不再聚,死亡的y影覆盖在他眉宇间,难掩不瞑之意。
杳儿,我说过,我的命,我的下半辈子,都是你的。
想保护你一生一世。
不让你有泪。
只恨苍天不允,今生短聚,惟盼来世。
有一人,煞气惊魂使,冥王下令不拘,任之守于奈何桥畔。等等等,昼夜同,千百年,不见伊人来。
直至忘川河断,前尘旧梦,真耶假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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