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寂静无声,自从齐鸢进来后,齐夫人便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以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然而?神?色中却又夹杂着希冀和绝望。
齐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老夫人暗中怀疑过他,那日选布料时对方便十分反常,再?往前想,或许醒酒汤也是?试探。但不管结果如何,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抵死?不认,老夫人恐怕也没有办法。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只讲自己落水后失忆,因?此过往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学问是?垂死?之际灵窍大开,偶有奇遇。此类事迹先例颇多,前有进士吴用夜梦大坟红馆,后有仁公梦神?帝以香鼎与之,每朝的?进士录中奇闻异事从不少见,无论哪种,都比借尸还魂好让人接受。
可是?那些话打叠了满腹,齐鸢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理所当然地占据旁人的?身份,享受着本属于?别人的?亲情?宠爱。假如今日否认,那自己以后便要撒谎一辈子。
齐鸢从来没有这样挣扎过,他此时只觉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被高?高?吊起,似是?坠入冰窟,又似乎是?沉入了沸腾腾的?油锅里,颠来倒去,百般煎熬。他甚至觉得身上也是?时冷时热,一会儿?周身冰凉一会儿?如火烧身。
老夫人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位早年丧夫,独自支撑家业,拉扯孩子长大的?要强长辈,此时已经是?,也仅仅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齐鸢踟蹰许久,终究在心里沉沉一叹,嘴唇微微颤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齐……伯母。”
说完撩起袍裾,朝两位长辈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听到这声称呼,哪能不明白,顿觉万箭穿心,泪如雨下。
齐鸢低下头,不知道何时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湿了两处。他浑然不觉,只垂首,“老夫人,晚辈的?确不是?齐小公子。只是?晚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了。”
忠远伯府如今牵扯进了叛国投敌大案,虽然自己知道父亲是?冤枉的?,但自古以来的?冤案还少吗?日后一旦坐实罪名,与伯府来往的?各家少不得也会被查一查。齐府本就无凭无靠,到时候万一因?自己的?缘故移祸至此,这阖府上下岂不是?白白受连累?
齐鸢含泪忍住,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只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着意隐瞒。你可知道我为何能看出你不是?鸢儿??”
齐鸢道:“晚辈远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珑,言行习惯相?差也大。”
“的?确。鸢儿?自幼娇惯,喝药时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来后,每次药碗端来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饯。鸢儿?小时候得过大病,从此格外贪睡,十几年来未曾早起过。可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寅时起。鸢儿?爱吃甜食,喜五香醋、鲥鱼油,喜时鲜野菜,吃饭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药、熏鱼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饭时,凡贵价菜肉一律不碰,更是?从未要过酒水。除此之外,鸢儿?平日只坐轿子和船。他出门定不会想着坐马车。”
齐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记得许多事。但若是?失忆,如何各样习惯都会改得天差地别?更何况,老二那日带铃医回来被你揭穿,若是?鸢儿?定是?要将老二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再?将庸医暴打一顿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我放过他们,未置一词。”
那日是?老夫人试探齐鸢的?开始。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让齐鸢陪自己吃早晚饭,每次更换样式,观察他的?喜好。
后来的?醒酒汤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想,因?为齐鸢不喝醒酒汤。那孩子偶尔贪杯喝多了,反而?会觉得十分惬意,要慢慢回味这饮酒之乐。
齐鸢一样一样听下来,起初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要停住。
老夫人见他信服,又问他的?来处。
齐鸢咬咬牙,只摇头道:“晚辈命蹇时乖,或许只是?个举目无亲的?他乡鬼罢了。”
“你若是?真?不记得,那也无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稳成持重,克己慎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节俭,约莫是?家财不多。”老夫人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丧子之痛,自然不愿别家也如此。若你还记得自己来处,我们愿意资助你一些银两,让你归家相?认。倘若你肯做我义孙,偶尔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尽。”
齐鸢一听这个,心里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来。
齐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下来,弯腰将齐鸢扶起。
“鸢儿?出事后,我曾在观音前许愿,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你醒来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齐夫人含着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准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这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件螭纹玉带扣,玉色温润,钩件和扣件相?合而?成,钩头饰有如意图样,左右件则是?对称的?蟠螭纹。
“此物是?我为鸢儿?求的?。现在送给?你。”齐夫人将玉带扣珍重地放在齐鸢手心里,低声道,“你既然托生在此,也是?与我家有缘,以后仍旧以母子相?称即可。日后你要是?能寻得生身父母自然更好,只是?到时别忘了我们几口老人。我们不求你如何尽孝,只要你看到这玉带扣时,能捎来只言片语,令我们安心便好。”
她说完,将玉带扣轻轻放进齐鸢的?手里,“今夜之事,只有我跟老太?太?知道,你若想回家,我们自会为你安排。”
齐鸢刚刚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不应该想办法驱鬼的?吗?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哪怕只是?回到京城,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和妹妹的?处境。父亲如今仍是?杳无音信,自己这次回去,是?不是?可以设法求见太?傅,营救父亲了?
齐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以至于?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俩位慈爱的?长辈……真?的?会这样做吗?
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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