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
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
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
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
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
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
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
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
收拾些少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
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
便且教请进。
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礼已毕。
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
实有遗忘,伏乞详示。”
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
先君却是伯父至交。”
元普便请姓名。
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
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
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
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
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
谁知已作古人?
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
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
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
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
每日三餐十分丰美。
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
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
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
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
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
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
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
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
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
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
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
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
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
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
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
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
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
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
安卿笑道:“富自何来?
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
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
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
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
不则一日,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
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
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
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
安卿吃了两蛊,随后叫女儿吃。
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
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
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
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
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
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
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
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
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
还是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
更有那荷垂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
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
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匀。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
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
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
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
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
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
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
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
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
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
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酪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
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
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
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
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
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
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
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
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
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
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
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
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
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
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
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
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
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
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
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
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
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
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
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
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
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
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
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
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
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
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
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
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
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
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
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
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
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
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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