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你这孩子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腿脚又不方便,可得小心着点啊。”
“没事,习惯就好了,人总会长大的嘛……我给您称称这有多重。”
“哎,不用啦,你拿去就行,这里也没多少,再说你们爷俩也不容易。”
“那不成!爷爷说了,我们这是收破烂,不是捡破烂的,这可是买卖咧。”
“你这孩子……”
少年从车上拿秤熟练地称了称那一大口袋,随后从腰间的口袋里数了几张毛票。
“婶,那我走啦!”
“诶,你慢点啊!”
“嗯!”
瘸腿的少年一高一矮地踩着三轮车走远,还远远地招了招手,妇人叉着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离开。
又是一日黄昏时,叶千林踩着吱吱呀呀的三轮车赶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人对于这车上的人换成了那个拄拐的孩子都有些诧异,纷纷扭头多看了几眼,叶千林回到家时看见爷爷坐在老槐树下的长凳上抽烟,一旁的新床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一半,床头都做好了。
他开心地喊了声爷爷,老人看见他回来了也笑了起来,撑着膝盖站起来,一老一少和三轮车走进了巷子,少年和老人说着今天的收成,似乎收获不少,声音都要比平时高亢些许。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的情景,新床慢慢要做好了,叶千林也试着往更远的几个村去,在这个六月里,渐渐迎来了最热的几天。
那天中午,太阳大的厉害,房顶和道路都被晒得发白,老人让叶千林下午就别出去了,天太热,叶千林顶着一顶草帽,说还是要去的,今天会早些回来,临行前还帮着爷爷拉了拉墨斗线,老人眯着一只眼在木板的那头,“左边一点,再左一点,回来点……诶,好!”
“啪”的一下,墨线在木板上弹下黑色的直线,老人转动着墨斗的转轮慢慢收回墨线,“那就早些回来,太阳太大了就在路边躲躲阴。”
少年熟练地踩着三轮车一路而去。
叶千林回来时,才刚过了六点,太阳在西边还还是热烈的模样,叶千林看见爷爷坐在高椅子上——那是从家里搬出来的高椅子,老人平时坐在老槐树下的长凳上休息,起来时总是要废很大力气,便和叶千林从家里把平时坐的高椅子搬了出来。
新床已经做好了,床头、床尾、床梁、床板都摆在地上,只是还没组装,组装的事老人一个人完不成,是需要爷孙俩一起的。
下午或许是太热了,几个下棋的老人也都没来,也不见小孩子的影子,叶千林看见老人坐在椅子上,朝着西边太阳的方向,广如华盖的树冠挡不住西落的太阳,阳光直射在老人的面庞上,叶千林下了车叫了声爷爷,老人没有扭过头来,叶千林走近了几步,“爷爷?”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叶千林扶着拐杖加快脚步,随后一个踉跄,一下子跪倒在椅子后。
老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当几个邻里的叔伯赶过来时,老人全身已经僵硬了。
少年不敢去动他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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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承善打开门时,瘸腿的少年连拐杖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就那样趴在门口,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了话来,膝盖可能磕破了,鲜血透过裤子浸了出来,那一瞬间,记忆里的熟悉感让他恍惚了一下,他下意识问:“是你爷爷怎么啦……”
少年一下子哭了出来。
巷子里的几个男人把老人抬到家里,推开碍事的旧书架,腾出一小块地方来,总不好就摆在地上,几人便把门板拆了,架在两张长板凳上,老人就躺在上面。
巷子里的人家都没出来,好几个女人就在二楼的窗户后面偷偷往小木楼看,也有抱着孩子的,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女人捂住了孩子眼睛,大概在说不吉利小孩子看了不好之类的话。
几个男人从屋里拿了几张矮凳坐在小书铺门口,抽着烟商量着事情,叶千林坐在门里的角落里,眼神呆滞地望着静静躺着的老人。
怎么会这样?说好的今天早点收工,明天爷孙俩装好木床,他就可以有自己的床了,说好的以后自己出去收破烂,爷爷在家待着就行,说好的再以后要是能有个孙媳妇,最好能带重孙子,说好的那么遥远的以后呢……
老人就躺在面前,和睡着了一样,天都没黑,怎么就睡觉了呢,是不是天太热了,想早点休息,某一个瞬间,少年想要拿起一本书架上的旧书给老人扇风,起来呀爷爷,熬过这个夏天,秋天就来了,那时就凉快了,睡觉也是最舒服了,再到冬天,冬天要是暖和一点就好了,爷爷的旧袄都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一点都不保暖……
他蓦然觉得,这么多年过来,爷爷过得好不容易啊,现在躺在这里,就安安静静地、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少年感觉喉咙梗着,又有眼泪流出来了。
“天太热了,肯定不能放太久……”
“明天吧,我记得老四家有块地的,明天一早咱几个去看看。”
“就他们爷俩吧,家里也没个亲戚朋友了?”
“没了,听我家老爷子说过,老四叔一家就剩他一个了……”
“也好,现在倒也省事,承厚呢,这事他在行,看看今晚怎么弄,明天埋了就行了……”
“五点的时候说去看田水了,还没回来吧……”
几个男人商量了一阵,大致要等叶承厚回来,他学过做道场,几个村子的白事大多是他的活儿,几人说先回趟家,问叶千林怕不怕,要是怕就先跟着某个叔伯回家,少年站起来先是摇摇头,又跪下去磕了头,谢谢几位叔伯费心,农村习俗家里死了人,去请人帮忙都要跪着行礼,几人把叶千林扶了起来,安慰了几句才各自回家。
一直到七点半天快黑了,叶承厚才从田里回来,几人又聚到了小书铺门口,却看见原来敞开的铺子被挂上了一帘黑布——原本的门板被拆来当床了,老人就毫无遮掩地躺在铺子里,路过的人扭头就能看见,虽说现在或许也不太有人愿意走过这里了,叶千林还是找了块黑布挂了起来,在这期间,叶千林骑着三轮车到小卖铺买了些酒菜回来,几个叔伯到时,叶千林请他们上二楼吃饭,几人都摆手说不用,但是叶千林说饭菜都做好了,几人推辞一番还是上去了,几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小屋的二楼,虽然空间逼仄,但是却是十分整洁,一张老饭桌上摆着刚做好的饭菜,还有两壶酒,几人落座都很惊讶地看着叶千林,孩子的懂事似乎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平时闷声闷气的,虽说见面次次都会礼貌叫叔叔伯伯,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安静阴郁的孩子,却没想到现在办事如此周全。
酒菜都还不错,有荤有素,叶千林很小就学着做饭了,虽然说不上手艺多好,但是爷孙俩在饭桌上一直都还凑合,席间叶承厚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今晚他给老人超度超度就行了,村里的人也都不叫了,毕竟花费太大,爷孙俩终究是收破烂过日子,现在只剩下一个叶千林,这里几个长辈帮忙把老人送出去下葬就完事了,又问了问叶千林意见,少年说这样就很好了,又再次谢谢各位叔伯,站起来从抽屉里拿了一条烟出来,递给叶承厚,说让承厚叔发给几个叔伯,辛苦大家了,几人又是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按规矩收下了。
随后众人又商量了一些事情,大致事项都定了下来,倒是有一件事众人犯难了——没人知道老人的名字,祭文和牌位上如何写呢?平时大家都叫老四、叶老四,个别熟的或许会叫老四叔,但是老人真正的名字,谁都不知道。
叶千林也不知道爷爷的名字是什么,从小到大他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爷爷也没和他说过。
众人一阵犯难,最后叶承厚说:“明早我去问问二伯吧,他应该知道。”
他口中的二伯,是绿河村的老村长叶德明,如今已经八十好几了,很受村里人的尊重,村里关乎很多老黄历的事情都得问他。
商量好了,众人也都饭饱酒足,时间不早了,便各自回家去,叶承厚回家拿了点做道场的家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换了套衣服,拿了面小鼓,还有一挂幡旗。
叶千林收拾好了屋子,就跪在老人面前,一楼是没有电灯的,只是点了几支蜡烛,叶承厚轻轻敲着小鼓,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如蚊蝇在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偶有几个字叶千林听得清楚,“叶老四……”不知道老人的名讳,便草率地用叶老四代替了,毕竟一切从简,有理可循。
夜深了,巷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平日里开着门的小书铺透过挂着的黑布传出微光,还有微不可闻的吟唱声响在里面,像是一出定格的皮影戏,幕布上,一个老人躺在中央,前头是一个男人低头吟唱悼词,后头是一个孩子伏身跪着。
久久静止,不知要演到何时。
又有谁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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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书里说人最后都会去阴曹地府,走黄泉路,过奈何桥,我们是不是回不去天上了?”
“是吗?那爷爷如果去了阴曹地府,去走那黄泉路,去过那奈何桥,千林怎么办?还回天上去吗?”
“嗯……千林也不回天上去了,爷爷去哪,千林就去哪!”
“……”
“千林啊,我们最后会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人在哪里。”
“爷爷……阴曹地府怎么去啊?要是我不会走就找不到爷爷了……”
“夜行舟,过奈河……”
“爷爷,听不懂……不是过桥吗?”
“听不懂就对咯,咱爷俩啊,哪也不去,就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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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只在破晓前夕,叶千林稍稍睡了一会儿,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同样是黑夜,在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上,他的爷爷奋力划着小舟,旁边不远处是一座横跨河面的桥,桥的两边插满了火把,桥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却无人理会河中的爷爷。
而在对面的河岸上,一男一女守在那里,叶千林不认识他们,却又莫名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守着,已经有几十年之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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