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绿河村,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已经长得极为繁茂了,一片绿色的汪洋也似,山岭之间有风吹过时,翻动着叶底的灰白色,在明丽的阳光下闪动着鱼鳞般的光芒来,有些山高云低之处,云雾像是漫上山峦的海水,沿着山脉奔腾而去。
云峦乘风过,几落是吾乡。
绿河村就在这些云峦之下,生机勃勃。
常有戴着草帽的农人来回走在田埂之间,艳阳照耀下有潺潺流水通过沟渠流进渐渐干涸的水田里,禾苗的脑袋在这个夏天常常要因为自家主人和老天爷的斗争俯仰好几次,直到开出第一朵稻花来。
常有背着书包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走在上学或是放学的路上,路旁的油菜花已经开了,黄灿灿地蔓延开去,孩子们常常因为多追了一会儿蜻蜓或是多听了一阵蝉鸣,就要加快脚步往学校赶,孩子们真要跑起来的时候,书包飞扬在身后,追也追不上它们的小主人。
常有大大小小的车辆停在绿河边的马路上,那是从县城里甚至是清江过来的,衣着休闲的城里人喜欢来绿河玩,男人和孩子会挽着裤腿下河捉鱼捉虾,而女人则会打着伞站在河滩上看,然后河滩上那些已经被烧得黑漆漆的用石头堆砌的灶会生起火来,一家人或是一群朋友开始烧烤喝酒,这时孩子们多半还在水里,为大人们更好的伙食努力着,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阳光下溅起了水花,有孩子“格格”的笑声响在绿河之上。
常有拖拉机或是摩托车在水泥马路上来来往往,大多是从城里统一买了肥料回来,然后去往各家送的,也有哪家要盖个房子或是棚子,拉着一车砖和水泥的,有摩托车的人家已经不少了,平时进城买东西也方便,若是家里有孩子在城里上学,接送也就更省心省力了,车来车往,在阳光下扬起阵阵飞尘,随后又沉降下去,路旁的野花野草都黯淡了几分。
老槐树还是那般茂盛挺拔,似乎谁的离去都不会让它有一丝丝低落,树下依旧有老人在下棋喝茶,几个孩子嬉戏玩耍,只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昔年的那些孩子,如今已经在外求学多年,其中领头的叶铭杰正在中考,好一段时间都没回来了,而且就算回来,大抵也不会再来这树下玩耍,人总是会长大的,长高一分,便看得更远一分,走远一分,便看得更多一分。
老槐树扎根在哪便只能在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倒是六月里的某一天,树下来了一个不常来的人,少年拄着拐杖走到树下,在围栏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拐杖就摆在长凳上,那是一根槐木拐杖,从老槐树而来。
少年就坐在那里,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几个玩闹的孩子看了他几眼,窃窃私语起来,叶光康迈着小腿跑到少年身前,他还记着少年给大家讲过故事,还给他买了很多糖吃。
“千林哥,你怎么来了?”孩子问。
“我怎么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了……”少年看着他笑了笑,“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切,你明明是从那边走过来的,小孩子不能这么骗的,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人怎么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嘛。”
少年摸了摸孩子的头,没再说话,不远处的几个老人见少年打算长坐在那,这才开口和他打招呼,少年也都微笑着礼貌回应,老人们又宽慰了几句话,又拿自己作比,说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哪一天真要突然去了也不奇怪的,少年又笑了笑,双方终于不再说话。
少年在老槐树下坐了很久,不时仰起头看天,其实老槐树枝叶茂密,哪里看得到天,大抵是耀眼的阳光投下的星星点点,直到太阳西垂,老槐树再也挡不住阳光时,少年才扶着槐木拐杖离开。
吃晚饭时,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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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一边扒饭一边和母亲说:“妈,今天千林哥在老槐树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嗯?他去那里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就坐在那里一下看看老槐树,一下又闭着眼睛,话也不说。”
“诶,承善,这小子不会开始过上老年生活了吧,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干了?”李柳霞捅了捅丈夫说道。
叶承善喝了一口酒说:“大概还是在想叶老四吧,孩子嘛,现在又是一个人,难免的……”
“叶承善,你这说的什么话,他什么也不干到时候饿死了,就咱家离得这么近,别人要说起来,不是说你叶承善白起了个善字,让一个瘸腿的孤儿死在你家门口,到时候你有脸啊!”
“好好好……”叶承善揉了揉额头,等下我就过去和他说说,看他是什么想法,也十四五岁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下地干活都能和牛比拉犁,他瘸着腿,每天收收破烂,养活自己总没问题……”
“要去快去,明天还得去县里接铭杰呢,别耽误正事。”
这天晚上,有人走过巷子时看见叶承善在敲小木楼的门,敲得小木门“砰砰”作响。
“千林!千林!”
“成善,干什么呢?”
“找千林有点事,怎么敲也没动静,这孩子不会这么早就睡了吧?”
“不会不在家吧?”那人也跟着喊了几句“千林”,还是没人应,“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啊?能出什么事?”叶承善也慌了一下。
“不行,得撞门进去看看。”那人说道。
随后两人用力撞开了房门,一楼黑漆漆的,但是能看清整整齐齐的书架的轮廓,两人走上二楼,打开了灯,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吃饭那日的模样,也没见被偷被抢的迹象,只是不见叶千林的人。
“这孩子大晚上的能去哪?”
两人走下楼去,正巧又碰上一人。
“叶千林不在家?那就是上山了!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他背着个包往后山那条路走,问他要去哪,那孩子还礼貌地叫我,说出去走走,我还寻思着天都快黑了走哪去啊,当时也是着急赶回家,没多问问。”
“坏了!”几人一合计知道这孩子怕是想不开了,赶紧点着火把拿着手电筒往山上去找,这一找就是半夜,结果人影都没见着,几人说明天再找找看,只是到了第二天,叶承善要去城里接孩子,其他人也有各种事,众人都默契地把这事放了一放,再说起时,再找已经没用了。
那个踩三轮车的叶老四去了,没几天他那个瘸腿的孙子也想不开跑上后山,跟着去了,这事最初的几天里议论得热闹,叶承善几人也常在人前愧疚地说没看好孩子。六月就这么过去了,七月到来,事情渐渐淡了下去,过得不久,就没人再提那对爷孙了,只有走过小巷的人偶尔会看看那栋小楼,而小楼也老了,一副迟暮将去的样子。
人们不知道的是,那天下午,叶千林坐在老槐树下看了一下午的老槐树,然后回到家背着上学时的那个绿色老挎包开始往后山走,虽然挑选的这个时间是为了不碰到人,但是还是不得不碰到一两个晚归的村民,叶千林一一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他没上过后山,只知道爷爷说过后山这一片是深山老林,除了某些个捉鸟捕鼠的人会去,其他时间也只有每年长笋子的时候有人去了,这片老林很宽很大,走到另一头已经是江源市了——是个好地方,叶千林这几天都这么想。
当他扶着拐杖走到半山腰时,回过头来望向绿河村,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黑暗中各家的点点灯火点缀在大地之上,一派祥和景象。
他看过一眼就不再回头,从挎包里拿出手电筒,扶着拐杖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从半空望下来,一点萤火般的亮光在树林间慢慢移动,有时亮光会颤动一下,也许是少年不小心滑了一跤,有时亮光隐没在层层树叶之下,不久后又在另一处空旷的地方重新出现,就这样,他慢慢走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挎包里还装着好几张煎好的饼,平时出去收破烂中午不回来的话都会带上这样的煎饼,叶千林想走远些,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离开,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进入老林后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就没路了,他只能模糊地认定某一个方向,一直翻山越岭地走下去,太阳不知道升起又落下了多少次,老林里并不能抬头就看见太阳,只能知道白天黑夜的更替,煎饼一张张地慢慢减少,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又是一个傍晚,天快黑了,吃掉了包里最后一块煎饼,露出了最下面的一把刀来。
割腕自杀是没有痛楚的,叶千林读过那么多的小说故事,书里都这么写,他不怕痛,选择这样离开是因为书里说当血慢慢流走后,人会因为虚弱而出现种种幻觉,还会在眼前重放一辈子中重要的事情。
他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拿着刀轻轻抹过手腕,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并不知道一个孩子为何能如此坦然且从容,也许是有过无数次的幻想和演练,又或许是走向另一个世界并不需要用到那双脚,他有很长的时间来做出这个决定,然而他的世界崩塌仿佛就在昨天,这其间经历的事情不过是另一个他在按部就班地完成,而真正的他已经在那个黑暗的傍晚就早早来到这里,划开了干瘦的手腕。
他感觉有血从刀口处流出来,天已经黑了,他看不见,但是能摸到湿湿的,流了一地,他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黑暗,然后又闭了起来,眼前真的有爷爷的样子闪过,爷爷笑着,脸上的皱纹深得像他这些天走过的深山沟壑,他试着和爷爷说话,告诉他自己要去找他了,恍惚间他还听到了有小姑娘“格格”的开心笑声,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了,黑暗如深邃的夜,向他笼罩下来。
爷爷,这次你可要接住千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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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远之外的村子,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
“簌簌”而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巷子里那栋老房子,低眉垂目,如耄耋迟暮,在某一本笔记本的某一页纸上,或许会写着这么一首诗:
旧屋尘落雨霏霏,
巷幽辗转无人回。
愿承风雪槐枝尽,
老少携行缓缓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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