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见樊成远去,转身面向伽印,席地而坐。
两人身前隔着一堵无形气墙,相对而坐,夕阳映照之下,将伽印瘦骨嶙峋的身躯映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伽印语声低沉,将昔年一段尘封的历史,娓娓道来:
“当年先师带我入楼兰传法,我还是一年幼沙弥,随侍在先师身侧。楼兰国主颇为敬重先师,不仅每月供养极为优厚,还经常让我师徒入宫为王室讲法,我师徒都与楼兰王也是相谈甚欢。直至一日,匈奴单于遣使携重礼来见,让我国主配合匈奴主力向汉军西翼进攻,许诺战胜之后,武威以西汉土尽归楼兰。若是楼兰不发兵相助,匈奴则要先灭楼兰,再攻大汉。我楼兰与汉朝自你家高祖时起便世代交好,国主委实不愿出兵,不过又畏惧匈奴王威势,无可奈何之下,派了一万甲士佯装增援,实际在孔雀河畔按兵不动,并未与汉军开战。
数月后匈奴大败,被汉军驱逐千里,汉军凯旋时,李广将军所率部队班师正巧从孔雀河经过,与我军发生误会,李广将军以为楼兰要相助匈奴,切断汉军后路粮草,于是指挥部队向我军攻杀。两军在孔雀河畔激战一日,我军惨败,残兵败将回来禀报我王,我主震惊之余,急忙派使臣前往李广军营议和。偏偏我国使者汉语不甚熟练,又诚惶诚恐,一时慌乱之际,将李广将军所说“降则免战”听成了“降则亦战”,我王惶恐之余,亦是震怒不已,以为汉朝要施“假途灭虢”之计,趁机吞并楼兰。于是下令死守孔雀河谷,又向西域诸国和匈奴残部求助,要与汉军决战,誓与楼兰共存亡。
先师受楼兰王室供养多年,见楼兰有灭国之难,岂能坐视不理。那时先师刚刚证悟了我佛门金刚境,听说汉军如此欺人,于是向我王讨旨要独自守住孔雀河谷五昼夜,让楼兰能不损一兵一将坚持到援军到来。
其实先师自幼研习佛法,于武技一道却是一窍不通,只是证悟金刚境后便神通自具,于定中悟出了不动明王法相的真谛,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金刚不坏。出城之后,先师以不动明王法身在孔雀河谷独挡大汉雄师两日两夜,虽未伤大汉一兵一将,却让那天下无双的铁甲重骑未能前进一步。
但没想到李广将军居然会摆上古所传的七杀绝阵,先师不谙武技,又如何识的那上古奇阵。只是仗着不动明王咒法,与李广将军定下赌约,若能在阵中两日无伤,汉军便退兵回朝,双方击掌盟誓后挺身入阵。后来先师对我言讲,一入那七杀绝阵,只觉茫然一片,难辨东西南北,神智昏沉,眼、耳、鼻、舌、身、意六识逐渐消退,若不是自幼出家,童身未破,一时三刻便入了魔障。先师在阵中仗着灵台尚存一线清明,苦苦支撑了一昼夜,直到贵国左将军韩浩舍生取义,以身殉阵,彻底激活了七杀绝阵的冲天杀气。先师当时只感到周遭万物倶是血腥一片,万千心魔纷至沓来,灵台清明瞬时寂灭,一口鲜血喷出,晕厥过去。”
等到先师醒来,已是三日之后,身在楼兰皇宫之中。才知李广将军未伤自己性命,只是顺势占据了孔雀河谷要地。我王见孤城难守,为免生灵涂炭,决定开城纳降。汉军兵进楼兰之后却秋毫无犯,军纪严明,并无吞并楼兰之意。李广将军又与我王相见,双方冰释前嫌,误会尽除。双方会晤后汉军兵退百里,歇兵七日便要班师回朝。
先师当时心中五味杂陈,唏嘘不已。深悔一时冲动不察,在阵前也未解说明白,鲁莽出手,以致折损汉军一员忠烈大将以及双方无数儿郎。
七日中,先师数次拜访李广将军,两人剪烛夜话,彻夜畅谈,彻底化敌为友。先师曾邀李将军得暇时再来楼兰一晤,可惜自那一别却成永诀。
李广将军走后,先师每每思及那七杀绝阵,仍是心有余悸。不过因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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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委实奇妙无比,在七杀阵中六识俱灭的恐怖经历,却使先师数年后开悟了大智慧,领悟了不少佛法真谛。
先师曾对我说,李广将军一代天骄,于红尘中福报极大,本应世代封侯。就是那次摆下七杀绝阵,以忠烈之血激活阵眼,使得天地间至刚至煞之炁充盈,若是当时任由先师死于阵中,则先师必然身死道消、神魂俱灭,天地煞炁也化无形。可是李广将军仁厚,为了两国不起兵戈,复念先师修为不易,将阵法强行撤去,自身却难免被煞炁反噬,以致福报大损,而且要遗祸后人。此业障由先师而起,多年来先师念念不忘这一因果,想找到方法化解李家劫数,直至圆寂前才被先师悟出一个办法。
先师寿元百岁,五年前于楼兰敬广寺中圆寂,坐化后多年来肉身不腐,此刻法身安放在寺中大悲塔下。圆寂前先师嘱托我务必找到李家后人,令其往楼兰一行,将先师法身请出安置于昔日孔雀河古战场,让李家后人执李广将军遗物,重布七杀阵,把先师法身毁去,便可除尽煞炁,李家自此便再不受这劫数困扰。”
这一大段陈年往事说完,伽印低眉垂目,高宣佛号:“阿弥陀佛!”
李继对此事虽略知一二,却只是代代相传,语焉不详。此刻听了详细经过与前因后果,不觉心惊肉跳。按这伽印所说李家数代命运多舛,竟然似乎与此事有莫大干系。
不过李继自幼受苦极多,从小到大便遭受过无数难关考验,从军之后更是数次面临生死,百战余生。能有今日成就除了王莽一家鼎力相助,更多是由于为人乐观豁达、意志坚定、自强不息。因此对宿命之说并不十分看重。因此听完伽印所言,很快就从惊讶中恢复了镇定,微笑说道:
“多谢国师不远千里前来相告,足感盛情。只是楼兰路途遥远,李继此身已然许国,征战沙场,也不知何时能得暇拜访,倘若有朝一日能到楼兰,必然去拜访国师。至于国师所说重布七杀阵之事,一来在下学识浅薄,不通阵法;二来不敢冒犯前辈遗体。还是从长计议吧。”
伽印点头道:“万事皆依缘法,贫僧只是将先师遗言相告,将军去与不去全凭自裁。今日留将军在此,却还有一段机缘相赠。”说完指了指身前,说道:“将军方才无法前进,可知是何缘故?”
李继答道:“是因为国师施展了金刚不坏功法。”
伽印哈哈大笑:“佛门万法皆空,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法。万物因缘而生,缘尽则灭,纵有金刚,又岂能不坏。”
见李继皱眉不语,伽印接着说道:“佛门中不修神通,以悟为先,一念开悟,则神通自具。将军身前这无形屏障,确是佛门一项神通换做不动明王。是我佛门弟子用来保持灵台清明的一项法门,开悟之后向外施展,可照诸人执念。因此挡住将军的,并非是贫僧之力,而是将军自己的执念。今日只要将军能向前迈进一步,便是与此法有缘,贫僧愿将这法门相赠。”
李继面色一红,说道:“实不相瞒,方才在下已经运功相试,险些当场出丑,国师适才所讲有些晦涩,能否多做解说。”
伽印点点头,“你我所在这世间,万千炁息流转,人之各种杂念,亦是炁息,只是肉眼难见。这不动明王之法对外使出,便是以佛门心法凝聚无相之镜,聚虚化实,虽然仍是肉眼难见,却可反弹外力。将军方才之念,便是迅速通过此地,扫除障碍,以内力相抗。要知习武之人所练内功皆是有为而起,为功名利禄也罢,为益寿延年也好,归根结底都是各有目的,乃是有为法。以有为之法欲破无相之镜,自然难如登天。”
李继心念一动,问道:“那当年那七杀阵为何能破令师的不动明王?”
伽印看看李继,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答道:
“无论任何神通术法在此世间,皆是此消彼长,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七杀阵能聚万千寂灭之炁,一经发动不死不休,这便是魔高一丈。当时又有韩浩将军以身殉阵,不惜血祭天地,只求杀敌,乃生大执念。天地炁息有感,阵中寂灭之意大盛,一举便破了无相之镜。”
李继思索片刻,问道:“也就是说,想通过这无形屏障,有两个方法,要么是功力超过国师;要么是心中没有执念。可是如此?”
伽印目中赞许之意更甚,笑道:“正是如此,将军果然聪慧。贫僧苟活百年,修为上自然比将军略强,将军不如试试第二种办法。贫僧愿为将军护法,请将军在此地调息一时三刻,摒除杂念,然后再试。”
李继数日来重任在身,又知归途凶险,一直忧心忡忡,确是心情有些焦躁,故而初见伽印之时,也不似平素冷静,直接出掌试探。此刻已知伽印此来皆是善意,心下暂宽,于是放松心境,再不去想护送公主之事。五心朝天,抱元守一,逐渐感到神游物外,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过了良久,冥想中,只觉得灵台一片澄明,通体舒泰。于是稳住心念,缓缓将身站起,走到那无形屏障之前。
李继轻轻抬起左腿向前踏去,果然好似屏障已经消失,再也感觉不到有任何阻碍,左腿也跨入了屏障之内。心头一喜,便要踏下,哪知欢喜之念一动,顿感左腿一紧,屏障顿时再现,这一步终是未能踏出。
伽印见状摇头道:“将军能在短短时间跨出半步,已属难能可贵,只是这半步之差不啻于咫尺天涯。佛门证悟,总诀便在一个“空“”字,将军方才一动欢喜之念,便与这空字再也无缘。不过将军从未学过佛法,身在红尘之中,名利场内,还能踏出半步,也算颇有慧根。也罢,便与将军结这半步之缘。”
说完从僧袍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轴递与李继,严肃说道:“先师感念李广将军恩情,亲自为李家后人整理出一门功法。将不动明王法门化繁为简,无需修习佛法,只要配合李家家传内功施展,虽不能如先师一般调用天地炁息化为樊笼,阻挡千军万马,但只要将军勤加练习,护身法罩逐渐便可动念而生,寻常刀剑拳掌均可抵御。望将军将此功用于正途,莫要辜负先师一片苦心。”
李继知道伽印确实语出肺腑,面对这等高人也无需矫情造作,于是整容拜谢道:“多谢国师传艺之恩。在下自当恪守正道,忠君爱国,守正恶邪,断不使佛门绝技因在下蒙羞。”
伽印听完,哈哈一笑,身形站起,双袖一振,天地炁息略有变化,无形屏障已然消失。随即说道:“阿弥陀佛!此行因缘已了,这便告辞。盼将军日后能往楼兰一行,贫僧届时扫榻相迎。”
说完,也不待李继说话,转身便走。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只是缓缓移步,却好似有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已然踪迹不见。
李继望着伽印远去的方向,出了会儿神,这才收起羊皮卷轴,上马向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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