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枯坐半饷,随口说了几句话,重新热好的饭食又被端了上来。落师韬看着满桌满几的热肴,登时食指大动,十分没出息地吞了几口唾沫。说来也怪,一老一少就这么对面而食,互相也不说话,二人你一口野鸡丁做的“野鸡瓜子”,我一口酥脆喷香的蒸饼,竟让落老爷原本丧失的食欲奇妙地不治而愈。若不是老管家拦着,落老爷还想大清早添上一盅杏花汾。
吃到最后,落师韬最先沉不住气,总是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瞟对面的落老爷,心里想着:这老汉又找自己干嘛,总不会是拿自己当下饭的小菜吧。他可不知道自己此刻正是起着这样的作用。
落师韬觉得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说道:“阿爷多吃些肉,这个长身体。”
老管事一听有些想发笑,落老爷却还绷着脸,用生硬的语气说道:“还是你多吃些吧,瘦得跟个猴儿一般。”
落师韬撅起肚皮,轻轻摸了两下,摇头道:“不了,不了。再吃肚肠该造反了”,他也确实是吃不下了,见落老爷吃得还挺欢实,又补充道:“孩儿看着阿爷吃就挺好。”
落老爷又独自吃了一阵子,总算放下了他那把精美的筷箸,管事阿油看着扫荡一空的杯盘,心里也是啧啧称奇,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喜滋滋地收拾干净。落师韬瞧着没有要自己立刻走的意思,却偏偏什么话也不说,只好继续找话聊,想到刚才自己看到赵氏,于是问道:“阿爷,方才来的路上,碰到了二嫂嫂,急匆匆的也没顾上说话,只是看那方向像是去大兄院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落老爷刚刚喝了一口茶汤,由着茶水在口腔里漱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咽下,回道:“啊,我倒忘了,今日孟孙家要办降阶礼,我让你那两个嫂嫂一道去了。”
落师韬好奇心大起:“降阶礼,可是来了贵客,主人降阶相迎的意思吗?”
落老爷盘着腿,摇头说道:“这降阶礼原是咱们世家代代相传的一种观礼,意即府内女子庶务大权的移交。说起来,那孟孙老夫人比我还要大上七八岁,早先又生了一场大病,这才起了退意,交由大妇主持中馈。长辈降一阶,大妇升一阶,好比那日升月落一般交替,倒是很形象啊。”
落师韬点头道:“听着确实有趣,想来孟孙家今日一定热闹得紧。”
落老爷抚了抚胡须,大有深意的接口道:“那是自然。这革故鼎新,新旧交替,自来都是一场大戏。”
落师韬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话语里尽是揶揄,只得干笑两声,吃吃说道:“阿爷这话儿说得,倒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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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感而发。”
落老爷看向自己的一双老手,漫声道:“人之将老,手里空空,这功与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倒是庶民百姓总喜欢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话虽有些道理,可放在咱们世家身上,却并不是四海皆准的常理!你可知那位孟孙老夫人,兢兢业业地为家族筹谋了半生,以一介女流之身,将他们孟孙家经营的有声有色。她这一生并无所出,却把头一位夫人的几个儿子大都教养成人,不止如此,在她手上的孟孙府出过一位上州别驾,还有好几位下州司马,在咱们昭馀郡也算是颇有权势的世家了。可到最后竟无半个领情,甚至只了落得个刻薄寡恩,不慈少德的名声。所以我说,利益之下,名声以上,一切过往皆为虚妄。”
落师韬奇道:“可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才被人这般评断不公吗?”
落老爷摇头道:“自然有这方面的缘由,更多的是,孟孙家的糊涂蛋还觉得家族应该给他们这份体面,却浑然忘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当初若不是孟孙老夫人向我纳了投名状,这才得了我的信任,否则,那帮混账子若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却是万万都不能的。”
“唉,这位老夫人一辈子过得好不冤枉。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管那些个不肖子孙呢。”
“这却不然。她护持了孟孙一氏,虽有毁誉,可她这一生却过得极为体面,整个孟孙氏没有一个人敢于对她说个不字,那些个神头鬼脑的男丁女眷也只敢心里骂上几句。”
“如此说来,这孟孙家若是不能出现第二个如同老夫人一般的人物,怕也是大厦将倒,倾覆只在瞬间了。”
“世家不同于庶族小民,孟孙老夫人也未尝没有想到这些后果,可是她只能这么做,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只要对家族有益处,那么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旁人再怎的不服不忿,也不过是鸡鸣狗吠,孟孙家也还是她说了算。”
落师韬细细咀嚼着这场对话背后的深意,不禁问道:“如果她不那样做呢?”
“那她就不配做孟孙家真正的主人,”落老爷说罢,便起身离座向外间走去,走半路又向落师韬招了招手,父子俩就这么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堪堪来到外室门口方才停下。落老爷一把推开了障子门,指着院子里的树木,道:“看见了吗?那一株最粗大的是你阿翁十岁时载下的,到了夏天,你便可看到它亭亭如盖的光景。”
说着话的功夫,一阵风来,树叶儿夹着几许寒气被裹着吹进了屋里,“哗啦”一声,落老爷又亲自关上了障子门,说道:“你阿翁走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毁誉参半。若无意外,我也是同样的结局。”落师韬被风一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回道:“我好像明白些了。咱们落家正如院里那棵阿翁种的大树,孟孙家也是一株大树。最粗的树干是世家绵延承袭的宗祧,枝丫虬绕弯曲各自生长便是本宗与支房,不论愿不愿意,要想长得快长得好,就必须要依靠家族。”
落老爷抚掌大笑,赞道:“孺子可教!说得不错!即便伤损几根枝丫,只要大根还在,咱们落家就不会倒。如果家族要成就你时,那么你就得扶摇而上,你二叔能在朝堂上立足,有一半都得了落家的益处。旁人只要看他的姓氏,便知他的来处,有那使绊子,小心思的,他心里就得掂量掂量,得罪咱们落家这买卖划不划得来。同样,如果家族需要你牺牲时,那么你就要抛却个人得失,俯首听命。这一点,每一个落家子孙都应该刻到自己骨子里,即便是家主在必要的时候也需要照办无误。至于个人的意愿,却是无关轻重的,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落师韬听出了这话语当中隐隐流出的风雨之势,感慨道:“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似乎经历的不只是时间。”
“那是自然。一切需要经历的,无论是想到还是想不到的,都可能遇上。父子成仇,夫妻成恨,骨肉相杀,手足相残,诸如此类吧。就说那孟孙家,原本也是山左豪族,与咱们隔着一道太行山呢。当年还不是因了一些不好的缘故,被迫才分家别居,最后在咱们昭馀扎下了根,繁嗣绵延几百年下来,经历了数次的改朝换代和内部的杀伐屠戮,才有了今日的声势。可见,只有家族才是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里,唯一不变的至理。”
落师韬不禁听入了神,这段时日他一直躲在自己的院落里,恍若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些事情若樱可以告诉他,可有些事情却需要上位者才能教导。至少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家族烙印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听了落老爷的讲述,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没有落家,他什么都不是,反之,背靠大树才好乘凉。落师韬仔细思考着落老爷讲这些话的目的,他此刻唯一能肯定的是,落老爷开始接纳自己了,否则,以他的身份,根本犯不上对一个媵嫁婢生的儿子这样费心指点。同时,这也意味着某种敲打,落师韬必须服从落家的意志,因为他姓落,理由就这么简单。
“阿爷,我懂了。”他有些无力地说道。
落老爷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像发布一道公文一般,平静而冷漠,“昨日,我与你两位阿兄商议了一下过继的事由,无论你们二叔看上哪个,本宗旁支,嫡子庶孙,都要通通快快的拿出庚帖。”
落师韬立刻想到,旁支、庶孙都在人选以内,那么他这个嬴嫁婢女的儿子也自然不能例外。如此说来,在这件事上,落老爷是特意为他开了绿灯,也同时表明了一种支持的态度,只是这态度未免有些强硬得令人不舒服。
落师韬努力克制着真实的情绪,恭敬道:“多谢阿爷,孩儿让您费心了。”
落老爷低垂的眼睑迅速上翻,紧盯着落师韬,说道:“呵呵,你猜出来了也好。这过继嗣子一事最终要你二叔心甘情愿的点头。不到万不得已,即便是我,也不能牛不喝水去强按头的。但是你要明白,由你过继才是上上之策。”
“那这事没缓了吗?”
落老爷歪着身子,垂在膝上的手掌稍一用力,沉声道:“你在我这里,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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