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静坐片刻，见孟孙婆媳久久不归，也是待得十分尴尬，杨氏与赵氏方才得了自家公公的回信，想着不妨找个话头，试探一下韦氏几人。
不想，冯二娘子这时却最先开口道：“早听人说，祁州昭馀一地物华天宝，今日方知此言不虚”，接着又嗅了嗅，啧啧道：“竟连这小小的熏屋香气，闻来也着实令人熨帖，连我屋子里的都比了下去。”
这冯氏话虽说得客气，但语言间却充满了鄙夷，韦氏顺着话口，回道：“二娘子说得极是，咱们祁州虽比不得丰州大邑，倒也有些出奇的地方，尤其这昭馀一郡，学风极盛，景致秀丽，向来为文士青睐。娘子若是喜欢，自可以常来做客。至于这香道嘛，不瞒二娘子，在座的，还是杨大娘子当推首位，由她调出来的香，十多年前便是有口皆碑。”
不等冯氏搭话，赵氏眼珠而一转，说道：“这屋里的熏香正是孟孙大娘子央了我家大嫂嫂，求来的上等香方，诸位不妨细细品上一品。”
冯氏一听，释然道：“怪不得，原来我孟孙家小小分支竟是沾了大娘子的光。杨大娘子古道热肠，我代孟孙家谢过了。来日有遐，当要亲自等门叨扰一二。”
这话说得极是客套，冯二娘子出于郡望的角度原本也是合理，只是俨然已将昭馀孟孙氏当作囊中之物，杨氏却不想在名分上输给这个外来户，道：“待客以礼，我落家与孟孙家自当倒履相迎。”
随着韦氏的一声“嘁”，杨氏的一对弯眉立刻便竖了起来，坐在一旁的冯氏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竟为二人打起了圆场，温声道：“早闻落氏也是千年世家，贵府的杨大娘子更是出身高门，一手调香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改日有遐，定要学上几手，也让我能增长见闻。”
这冯二娘子显然与韦氏是一头的，否则也不会联起手道孟孙家来搞风搞雨，可对落家，对杨氏言语之间却很是客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杨氏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转头回道：“不过是糊弄人的小伎俩，冯二娘子过誉了，来日有遐，定与娘子好好叙谈，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赵氏轻轻瞥了一眼韦氏，笑说道：“我家大嫂调的香自然是顶顶好的，连我这做弟媳的瞧了也是羡慕得很。对了，韦家姐姐自小与我大嫂搜在一处长大，想来这调香烹茶的技艺可也是不遑多让的吧？”
韦氏刚刚捧起一盏香茗，闻声又放下，回道：“妹妹这回可走眼了，我虽也玩儿些日子，但自从儿时听了我家嬷嬷的一番话后，便再也不碰了。”
赵氏问道：“那位嬷嬷说了什么？”
“她说呀，这香之一物，雅则雅矣，却失去了风骨，直如那骑马在墙上的草儿，太过趋炎附势。”韦氏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用力。
杨赵二妯娌细细咀嚼这话中深意，方才明白过来，敢情韦氏这话说得是冯二娘子，意在讽刺她首鼠两端，靠了韦家，又在这里讨好杨氏，连个嬷嬷都有不如。众人看着冯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杨氏心道，这位冯二娘子似乎十分忌惮韦氏，怕不是被人抓了把柄。
赵氏心头转了几转，道：“下人就是下人，没甚见识。我倒是觉得，这叫不争。岂不闻，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世间，但凡碰得头破血流者，不外乎都是那些争长论短者。姐姐以为如何？”
韦氏暗骂赵氏巧舌如簧，脸上却浅浅一笑，回道：“妹妹这话自然也有一番道理，所谓术业有专攻，杨家姐姐那一手调香的本事可是自小练就，咱是比不了的。方才冯二娘子直夸这屋里香气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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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虽觉得好，却瞧不出这里头的门道。赵家妹妹这几年跟着你家大嫂嫂，想来也是个调香高手，不知道能不能为我解惑?”早在来之前，她就将落家打听的清清楚楚，她才不信杨氏自小高傲清冷的性子，小门小户的赵氏能入了她的法眼，所以才有这样一问。
赵氏闻言一窒，暗骂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在语塞之际，杨氏解围道：“左右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罢了。我看这位跟着韦家妹子来的娘子，始终一言不发，怕对这调香之道便是个瞧不上的。”
众人的注意力立时到了那名存在感极低的夫人身上，杨氏的想法再简单不过，既然自家公公让查明这妇人的身份，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放下自己的成见不说，她对于老人家敏锐的洞察力还是信得过的。来人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自报家门，那不如先找个话题作为突破口。
赵氏隐隐猜测到了杨氏的用意，帮腔说道：“这位姐姐若是不介意我们昭馀女眷粗鄙，不妨说上几句。”
大家眼巴巴地瞧着，那妇人终于开口道：“二娘子言重了，我小时也是个爱花爱草，喜好调香烹茶的人，可惜这几年荒废了，若是有什么说得不周全的，还望落家两位娘子与诸位贵人莫要笑话咱们。”
只见这名妇人闭目一闻，立时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进入鼻腔，动如层层叠浪，静似芬芳隽永，方知这孟孙府是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顺着这氤氲香气，妇人终于找到了源头。原来，屋中的角落里，各立着一个大红酸枝的五足圆香几。仿竹节的样式，高约二尺八寸，面上用了一块完整的玉石镶嵌，端的富贵。整体看去挺拔坚韧，大有去繁为简的古拙之风，怕还是个古物。最精妙的还属香几之上的器物，原来安着底座的托架上，又各自吊了一只木雕镂空的葵花贴金粉彩香球。按着常理来说，这样大的厅堂，非得用上博山炉才能达到香烟如云，绵绵不绝的效果，可孟孙家却仅靠一对吊香球就达到了相同的目的。
在座的女眷都是世家出身，自小受着各种文化的熏陶，即便水平有高下，但却没有一个是不精通的。妇人虽未开口说话，这份静气凝神的本事，便让众人知道她绝对是个行家里手。杨氏紧紧盯着，连眼睛都不敢眨，瞧她如何作答。只见那妇人众目睽睽之下，静静说道：“这香几与吊香球不错，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意思。献丑献丑。”
寥寥数语，只把众人说得一愣，杨氏却将这话听得明明白白，人家既然只夸了香几与吊香球，唯独对调出的香只字不提，显然是在明褒暗贬。特别是那句四两拨千斤，更是道出了香气的门道所在，合在一起，就差将那句“买椟还珠”的评语送出口了。众人面面相觑，杨氏却心道不妙，这妇人显然也是世家出身，却话里话外透着贬低之意，只怕绝不仅仅是帮韦氏装声势而来，既然明知这香乃是出于自己之手，且是孟孙大娘子求来的，却说得这般不留情面，恐怕这人与孟孙家嫌隙颇深，捎带手的竟将落家也算在了里面，否则绝不可能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讲。
杨氏听得眉头紧锁，赵氏琢磨了一阵也回过了味儿来，正要反唇相讥，顺道问问这妇人来历之际，孟孙婆媳恰从门口的木雕座屏处走了进来，眼见主人进屋，赵氏也只好按下不表。
孟孙老夫人在自己孙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主位，一双老眼却微微瞥向那名妇人，目光里透着毫不遮掩的复杂。待她稳身坐定，这才漫声道：“人老了，这身子骨是越发的不济事，倒叫各位贵客久等了。”
昭馀郡的几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是一阵问候，好一阵寒暄，只把个冯二娘子晾在一旁好不耐烦，碍着世家的体面，也不好扫了屋里人的颜面，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
孟孙老夫人笑眯眯的一一答对，全然没了“降阶礼”上的方寸大乱，只待连韦氏都没了耐心，才悠悠说道：“诸位世家娘子，今日咱们坐在一处，为的都是我孟孙家的事，是黑是白，是人是鬼，总要论出个长短。”话语当中隐隐带着雷霆之感，让在座的几人不由得心中凛凛，尤其是那个无名氏，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难得的显露出慌乱之色。
“不错！”冯二娘子离座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原本想关起门来论长短，也算是郡望赏给昭馀孟孙氏的恩典，如今捂着已是不可能，那么待会儿掀开疮疤流出了脓血，也望老夫人莫要怪罪。”
孟孙老夫人微微抬起迷蒙的双眼，开口道：“老身筹谋半生，风雨满程。这辈子可谓是见惯了沧浪，也享尽了荣华，而今这具躯壳都半截入了黄土，即便揭开了皮囊，露出来血肉又有何妨？”
韦氏拍手笑道：“老夫人快人快语，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好生佩服呢。既如此，那咱们长话短说？冯二娘子？”
冯氏如同接到指令一般，立马离开了座位，言道：“我这里有一封宗主的亲笔信，他老人家的意思，老夫人一看便知。”说完话，她便将一早准备好的书信递了过去。
孟孙大娘子老夫人接过来，凑近端详半饷，待看清了内容，不由得瞪大了一双老眼，问道：“宗主日理万机，竟为我小小的昭馀孟孙氏特意分神，敢问冯二娘子，宗主何以反对我家孙媳做这当家大娘子呢？”
所有在场的昭馀女眷一听，登时一个个惊诧地说不出话来。自有世家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哪家郡望有一宗之主明目张胆去干涉分支大娘子的更替。不为别的，这是内宅私事。郡望作为本宗，即便有再大的约束力也不可能管到人家院子i里去，更何况是女人家的事情。旁人家的男子即便心有不满，也绝不会沾惹这样的名声。正如落老爷对杨氏再有不瞒，只不过是因为丧妻，不得已才选了这样一个法子，如无意外，这内宅理家的钥匙早晚也是要给了杨氏的。昭馀孟孙家的男人更是为了避讳这降阶礼早在三天前就集体搬到了城里的另一处宅子里，可郡望中人偏偏选在这一天登门打脸，这分明时连自家的颜面都不要了的做法。冯二娘子脸上红得都快滴下辣椒色的水来，心里恨这孟孙老夫人这样直白地将话说了出来，紧紧咬住牙关，却是臊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孟孙大娘子作为当事人，被宗主一言而绝，脸色同样好看不到哪里去，见众人不发一言，只好忍着怒气，说道：“冯二娘子，郡望有命，咱们昭馀孟孙一脉自然不敢不从，只是想死个明白，不知宗主他老人家此举可还有何旁的谕示？”
赵氏插嘴道：“大娘子且放宽心，便是那朝堂里的相公们也不兴这不教而诛的事，郡望哪里能几百年躲着不见，今日却行出这般无礼的事来。再莫说什么死个明白的话来！冯二娘子定有后话。”说完这话，昭馀郡的两位女眷也是适当地对孟孙大娘子安慰了几句，接着几人便兴致勃勃地看向冯氏，像个小学生一般，等着老师讲题。
冯氏硬着头皮道：“家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管家大娘子另有其人。”
孟孙老夫人眼睛一眯，凌厉的目光自瞳孔当中一跃而出，追问道：“哦？莫非宗主的意思是让这位娘子来任我昭馀孟孙氏的当家大娘子吗？”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齐齐看去，正是那位随韦氏而来的无名氏女子。只见她身躯微微一震，却另有一抹释然的笑容挂在脸上，接着便一抖裙裳，上前行礼道：“昭馀孟孙前大娘子吴氏女见过婆婆。一别经年，婆母别来无恙否？”
孟孙大娘子懵了，伸出一双颤抖的手，颤抖道：“你，你，你不是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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