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血痕刷过濮人头顶的太阳,甩了兵士一身,紧接着一声尖利的惨叫惊得林子里的飞鸟像沸水一样腾空而起。掌刑兵士拿着“肉筷子”在水桶里搅了搅,试着洗掉上面的碎肉,兵士脸上的热汗、濮人身上的血还有碎肉沫子把一桶水糊成了泥。正直晌午,还没等“肉筷子”从桶里抽出来,濮人身上的血已晒结了痂。
军帐里,艾罗部首领敛竽跪在一旁不停的求道:“请刺史大人明察,艾罗部与大人有过盟约,绝不敢出卖长公子,更不会私通南中。”端坐正中的将领银眉紧锁,面色沉重,目露凶光,如雕像一般,浑身上下只见鼻息带着胡须微微颤动,“雕像”周身似有一股冰霜笼罩,帐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这股寒意逼得敛竽大气都不敢出,像是怕心脏飞出窍。将领冷冷道了一句:“把人带上来。”
一名面部被烧伤,还缺了一只胳膊的兵士被架进帐中,兵士瘫倒在地。将领走到近前,单手扶起兵士,又冷冷的问了一句:“少将军的营寨到底如何被破的?”
兵士颤声道:“回大人,一股兵丁攻击营门,一群猴子背着松油冲进寨子,火箭引燃了松油,就这样……”还没等兵士说完,将领将他一脚踢出帐外,兵士惨叫一声,不再动弹。
将领转身一把揪起敛竽,冷冷的双唇间飘出一句话:“敢背叛我陶璜,你不想活了。”
经此一吓,敛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浑身发抖。嘴里不停求饶道:“大人明察,艾罗部绝不敢背叛大人啦。”
陶璜坐回帅位,怒目对敛竽道:“三日之内如还没有我儿消息,你艾罗部就等着被灭族。”说完一摆手,敛竽战战兢兢地退出军帐。
校场上,海螺声响,一批军士聚集起来。陶璜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立在阵前道:“各营加紧操练,不日众将士随我杀向南中。听说南中物产富饶、遍地金银,南中的大姓贵族个个久疏战阵,养尊处优,我交州将士乃虎狼之师,拿下南中、直捣建宁,尔等建功立业、封地圈奴在此一举。”众军士听完,个个长矛跺地,喊杀声山呼海啸。陶璜见状阴笑一声,吩咐随将道:“兵器粮草抓紧准备,待我主降旨,即刻发兵。”
红河上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船只,步头道沿路的大小艨艟几乎全被征调。爨谷坐在箭楼上,望着顺水下行的船队,心中不安起来。当年曹家也是这般阵势顺江而下,结果诸葛丞相在赤壁火借东风,把天下烧成了“三足鼎立”,如今十万南中子弟沿红河扑向交趾,不知这回吴主孙皓如何应对,想到这,爨谷打开李松献上的南中舆图。
孙吴分交州置广州,广州统苍梧、南海、郁林、高凉、合浦五郡;交州统武平、新昌、交趾、九真、日南五郡,二州以郁林郡分界。交广二州靠海,西临兴古,西北接牂牁,与南中之间大山阻隔,自古两地多由红河步头道连接沟通。二州水系众多,除红河外还有郁水、南水、漓水等。南水、郁水以东是苍梧、郁林、合浦、高凉、南海诸郡;以南是日南、九真还有州治交趾三郡。二州土民以濮越人为主,还有少部分的僚子,其实濮越、僚子同祖同宗,秦汉时期濮越人向西进入南中兴古、牂牁、永昌等地,逐渐脱离原部族,形成了僚子各部落。二族相见不相往,濮越视僚子为野濮,僚子称濮越为异族。
如今的交州刺史陶璜采用“夷汉分治”的政策,四郡汉人作大,占据各郡城郭,濮越部落退居山林。濮越部落须向孙吴上纳木材、原矿、兽皮、海珠等物,多不堪其剥。陶璜依濮越习俗,逼迫各部落盟誓称臣,效忠孙吴,凡朝中有战,必强征各部壮丁入伍,被征者十去一还。
交州、广州互相拱卫,交州战火燃起,孙氏必调广州兵声援,如不阻敌,必受南北夹攻,想到这,爨谷的目光落在了舆图上的郁林郡。
爨熊的马是上等滇池驹,日行千里,现在马嘴已飞出白沫,马前腿跪在地上,兵卒解下马鞍,给马上了草料。翻过眼前的大山,就进入交州平原,红河从山谷穿过,出了山口一路到南海都是一马平川。交州与南中不同,水道在平原上纵横交错,到处是树可参天的热带雨林,雾瘴弥漫、猛兽横行。爨熊立在山尖望向远方,残阳勾勒出完美的天际线,他无心欣赏这天地同辉的奇景,映入他瞳孔的是远处官道尽头的吴军营寨。三年前,他护送船队到交趾的时候见过这处军营,比起那时,如今的规模更大,校场上兵士正在操练,种种迹象表明,东吴已蓄势待发。
爨熊带着几个近卫和僚人尖子,挂上飞鹰钩,攀着岩壁,向军营方向偷偷靠了过去。离军营越来越近,一根石柱挡在了面前,爨熊仔细查看了地形,石柱正好在军寨西北角,爬上去,整个军营尽收眼底。爨熊小心翼翼带着众人爬上石柱岩壁上的一处平台,众人趴在平台上,军营的“陶”字大旗离他们不足三丈,整个布局呈现在眼前。
军营两面环山,西、北面是壁立千仞的崖壁,后门正对一条逼仄的峡谷,南面靠着红河,只有一艘新船靠在码头上,西面是营地的大门,正对着官道。一道由鹿角拒马组成的营墙挡住官道,中间是重兵把守的营门,整道墙有四个高耸的箭楼,上面各有四名兵士戒备。营墙后面各种重兵器霹雳车、飞鸢车、投石车、洞屋车、云梯车、正箱车一字排开,正对营门的是一排塞门车和刀车。以营门为中轴,两边是兵营,前面是步兵营,营四周木盾环绕,长矛、环首刀、陌刀排挂在木架上;后面是弓箭兵营,兵士都背着鹰角弓,营中还配备了强弩车;再后面是骑兵营,重装铠甲、青钢矛堆放整齐,兵士正在列队操练;最后面靠悬崖的是马厩,靠河岸堆放着大量兵器和粮草。大营正中是中军大帐。
爨熊查勘完吴军大营,趴在石柱平台上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陶璜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自赤壁大战以来,孙吴水军无敌天下,历任大都督都熟谙水战,如今面对眼前的陆军大营,爨熊明白了为何中原王朝更替,而孙氏却依然屹立江东。南中兵士都是各家私募的家丁,临时成军与攻防兼备、训练有素的吴军相比,行家眼里已立分高下。吴军整营三军至少有三千多名兵甲,爨熊只带了千余名精锐做先锋,如果正面攻营,自己绝无胜算。天色入夜,望着燃起火把的营地,爨熊凝聚心神,眼中似乎见到赤壁、猇亭的火光在跳跃。战场上强弱之分只在瞬间,自古以弱胜强者,必是九死一生、险中求胜。山风乍起,吹散了爨熊脸上的疑云,求战情绪在他眉宇间聚拢。
望着眼前的阶基阙台、黛瓦粉墙,一抹浅笑如蜂足拈花般在爨量脸上触开,他心中惊异,朴义居然在大山深处为自己建了一处如此考究的汉式宅第。四周的僚子围拢过来,这些人世居干栅屋舍,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宅子,个个都啧啧称奇。一群裹着黑缯布的僚妇对汉宅的兴趣不大,都偷瞄着英俊的爨量窃窃私语,只见其人束发戴冠、面若膏脂,剑眉凤眼、柳须轻扬,八尺伟身、白衣锦袍,玉带缠腰、衣袂蹁跹,土妇们何曾见过这绝世的谦谦君子,都仰圣慕仙般望着走上台阶的爨量。
宅第依山而建,里面坐榻、条案等汉式家具齐备,爨量想不到鳩僚部的鬼主居然在深山处享受汉人世族的奢华生活。他刚捡起一册竹简,兵士进门报道:“大人,整个院子都搜遍了,没发现朴义,后山挂着一条竹梯,已吩咐去追了。”爨量道:“切不可让他渡过郁水。”兵士得令退出。爨量来到门前台阶上,看着台下围过来的僚子,上前轻咳两声,缓声道:“我乃中朝钦命兴古太守爨量,凡我境内,无论汉僚,皆我子民。鳩僚首领朴义,盘剥乡里、弃践僚俗,私通外邦、作乱兴古,纠众叛乱、袭扰邻部。我奉南中大都督令,讨伐朴义,如今叛众已被我剿灭,朴义带着余党逃遁,凡举报其行踪者,可赏良田耕畜。”说完,僚子们低头议论开来。爨量明白,朴义是鳩僚部的首领,这些人不会轻易出卖他,等了片刻,人群静了下来,他便吩咐兵士封了宅子,随后带上竹简,上马提缰,在一队兵士拥护下绝尘而去。
爨量张罗开太守府的日常事宜,便翻看起从鳩僚部带回来的竹简。僚子部落里识汉字的不多,能刻读竹简的更是凤毛麟角,朴义汉化之深,让他很诧异。竹简的内容让爨量吃惊不小,但也暗合了他的推测。爨量心想,幸好此人藏祸不深,羽翼未丰,若坐视其乱,如今中朝多事之秋,必将酿成南中大患。
爨量命人燃起火盆,把刚看完的竹简全都付之一炬。望着快要燃尽的火盆,他变得面无表情,一缕青烟在爨量眼前化开,诡异的像黑袍女巫,他轻摇羽扇,余烟散尽,爨量转身吩咐偏将,封锁朴义宅第,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松带着爨谷的将令匆忙赶到爨量太守府,二人寒暄过后,当即展开舆图商议起来。李松将爨谷所虑告知,爨量感觉事不宜迟,稍作安排,便吩咐偏将带一队人去寻找爨琛和霍彪,自己与李松一道,领军往郁水而去。
兵士们在草丛中不停拍着身上的蚊蝇和旱蚂蟥,南中出生的人对这些林子里的血虫都不陌生,大家扎紧裤腿、袖口、领口趴在草丛里。官道两旁凡超过三尺的树木全被吴兵砍光了,人无法隐藏。爨熊带着十几名弓箭手,全身披着蒿草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眼看已过子时,雾气还未升起,他心里开始焦急起来。吴军大营里灯火通明,巡夜兵士不时往火盆里添柴,箭楼里的兵士敌不过睡意,开始倚着柱子打盹,除了中军大帐其它营帐里都熄了灯烛。河里突然吹来一阵凉风,一个冷战惊得爨熊睁大了双眼,他小声命令弓箭手准备,地气释放殆尽,河里的水雾马上就要凝成。兵士们悄无声息的搭箭开弓,控弦瞄准了目标。
一支火把燃尽,大营里开始换岗,官道、河里的雾瘴弥漫开,刚上岗的兵士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水雾发呆,雾瘴深处“嘣”的一声传来,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翎尾箭已将他眉心射穿。随后,十几支箭破雾而出,直直射穿了箭楼上的哨兵。随爨熊出阵的都是自家部曲里一等一的射手,操的是牛筋、白箕竹加固的强弓,十几名弓箭手箭无虚发,箭楼上只留冤鬼,不见人身。中箭兵士的惨叫声还没停,就已被营墙的鹿角穿身而过。
一时间,校场前鼓声震天,各兵营躁动起来,中军大帐里跳出一员大将,翻身上马,冲向营门。来人白面青盔,拱鼻翻唇,一路骂骂咧咧地奔到营门前,尖声吩咐道:“步兵营防御,骑兵营原地待命,弓箭手放箭。”步兵纷纷举盾卓矛,弓箭手将几百只箭射进浓雾,但没有丝毫的声响传来。大将奇怪,命令再射了一阵,依然没有动静,营中所有人一时僵在原地,等候主帅发令。
又一阵凉风吹过,雾中十几支箭飞出,无一例外全钉在了举火把的吴兵头上。大将冲着营门外喊道:“来者何人,胆敢偷袭我大营,小爷不杀无名之辈,还不快快报名领死。”旁边的兵士聒噪起来,可不管他们怎么叫骂,雾中却毫无动静。骂声刚停,又一阵箭雨往声密处射来,还有几支箭将营中火盆射翻在地,引燃了营帐、木架,就近的步卒迅速将火扑灭,躲到木盾后面。
大将看此情形暴跳如雷,一下子压蹬在马上站了起来,随即命令一队步兵举着火把杀出营门。雾瘴越来越浓,只听雾里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四起,一炷香功夫,声音消失,两支矛飞出,正中营门横梁,矛上串着人头,大将上前细看,发现正是本营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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