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去年秋收又歉,饥馑将掀,臣请出国库赈灾。”
“什么灾?为何歉?说不清楚,是欺君之罪。”
“镇邪峰一带连雨三月,泥石下于山脚,阻塞道路,百姓怨之。”
“山脚无田地,何谈歉收?”“怕是有人,私吞官税。”皇帝表情阴冷,一字一震。
“臣……臣也说不清楚,只是这几年来,风雨当调顺,农收却年年减损。赋税不改,民生疲弊,大患将至。”
“我平国安康,有何大患。那五王屯粮多年,为何不自己出库?”
“五王处地有良莠,日久则生变。”
“你们都不把朕看在眼里吗?”皇帝猛地站起,怒视群臣。众人缄默。
“皇上,且息怒。”安西王缓步上前,眼珠一转。“这农收歉损,当是坠龙之祸。”
听了此言,朝堂众人议论纷纷。
“朕不是说朝中不议此事吗?”皇帝不快。
“大事已发,早成因果,不议则积弊不除,当早日讨论。皇上新登基,这利弊可不需下臣提醒。”
“魁元乾你有何见解?”
“民有欲求,贫则怨,富则淫,礼教常法不可限制。”“其弊只一处——欲念不消。今天上诸仙人不助我等国运,却为何谗谗然伏拜?”“臣听闻有佛教一支,讲究了却凡俗,摒七情六欲,食素餐而善众生,以修功德圆满,他日成正果,入极乐西天。”“万民从之,天下顺遂也。”
帝曰:然。遂全国推行修佛令。税收大量用于修筑佛寺,容纳僧人,僧人登入户口,粮食配发各寺,一青壮吃粟米较原本只四分之一,而虔然诵阿弥陀佛。农地军耕,土木之业不兴。
是时万民顺从,享得一时安宁。
“皇上听那佞臣谗言,出这昏招,国老,可引我以鸿毛之命谏?”
“皇上正烦着呢,谏必不听。”樊忠笑笑,走开两步。“我不日便要去领那五十万大军耕地,到时候你也见不得我了,一句忠言,在朝中须谨言慎行,保住脑袋。”
樊忠戳戳脑袋,离开了,留那大臣阶上俯仰,若有所思。
残阳不知何时消失在西山边,月出东方,云幕虚掩。
无名寨的小屋里灯火通明,能点的蜡烛,油灯,全点亮了,又进来七八人举盏照明,黑影叠叠,默然无言。
一股一股血舌从卢清颈部刺出来,像毒蛇的红信子,整个小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污血浸润了木板,从缝隙里滴下去。众人大气不敢出,聚焦在中心的三个人和躺在地上的女孩。
卢清圆圆睁着眼,眼中的世界模糊不清,脸色惨白,右手紧紧攥着草席一角,胸口起伏越来越快,大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付魈蹲在近处仔细查看,晖报取针线过来。晖庆右手颤抖,轻轻扒开被撕裂的血肉。
“气管断了,别被血塞住了,取出来。”付魈眉头紧锁。“来人按住!”
进来四人按住,众人倒吸一口气,把盏凑近,灯光明亮。晖庆手探进去,血肉之间找到根软管,晖报接住。卢清挣扎几下,喷出一口血。
晖庆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细细查探情况。被咬断了一根静脉,一根动脉。那虎张开嘴能把她头吞进去,只被咬成这样已经是万幸。但是即便如此,也回天乏术了。
“先救,他妈的,别停手。”付魈咕哝着,冲进药房里去。
晖庆拿起银针金线,硬把动脉接上,少量血往外渗,好在是止住了。付魈走出来,手上拿个青花小瓶。
“接上,都接上。”
晖庆眼疾手快,断掉的静脉也连起来,黑血止住。
付魈打开瓶口,两滴各滴在断口处,药液在血管上铺开,凝成一道膜。
可怜的气管也接起来了,口哨一样漏着风,滴上药,团团裹住,没了动静。
卢清眼中全是恐怖的血色,一阵战栗,白眼一翻。
付魈如自暴自弃一样,磕碎瓶口,将剩下的药全倾上去。又跑进药房里。
晖庆心情低落,做着最后的缝补。卢清安静得像个布偶,最后的生机正和脸上的血色一起褪去。山寨众人小鸡一样凑在一起,拿灯照着,阴沉着脸。
付魈拿出个方匣子,打开一层层纸,药香四溢,屋里顿时暖融融如仙境。
“喂进去。”
晖庆刚缝好一道惨不忍睹的伤口,满手污血。晖报接下药丸,两个师弟扶起卢清身体。药丸不大,从口中塞入,缓缓往下滑落,晖报运功引导,药丸掉进腹中。
付清一拍脑袋,再走进药房,拿出的是一小捆干草。
“去她屋里。”
众人簇拥着往寨子角落去,灯火通明。又分出十几个摸黑去山上找松毛,十几个去取许多红土。
卢清被平放在小屋中,付魈在旁边点起一堆火,匕首灼得通红,将死肉一点点割下,血凝结成块。山寨众人拿着红土和松毛,一层层敷在小屋上,直到小屋快变成一土包,又在前方留一个洞。
付魈将那捆干草丢进火堆里,霎时便幽香四溢,没入毛孔。奇异的是干草并未燃烧,只是火星点点地缓缓萎缩。随后又从洞口爬出来,夯两捧土,洞口白烟袅袅。
师傅挥挥手,驱散众人,叹口气,扭头看一眼,回屋子去。
晖报跟着师傅去了,晖庆往旁边一坐,整夜无眠。
“师傅,她这样的怕是……”连二师兄也眼神闪烁,有些不知所措。
付魈良久不言,走进屋子里,缓缓说道:“等七天,要么自己爬出来,要么就地埋好。”说罢,把门一摔,躺床上去。
寨子又回到了熟悉黑暗与安宁中。
卢清走在一条模糊的光路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路这边是什么,对面又是什么,只是走着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忽地光路消失,一种令人恐惧的失重感侵袭全身,卢清打个寒颤,挥舞四肢,大声吼叫,却只淹没在无垠的虚空中。
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卢清终于闭上了眼,任由时间滑过指尖,任由生命之息被虚空啃食。
在这时,女孩做了第三个美梦。梦中还是那棵不认识的树,身后铃声悠然,是乡间田野边上老牛安稳的律动。卢清终于能回过头,看见远远地一个人影骑在牛背上。梦中的世界再度崩毁。
睁开眼,身体像是被什么托举,失重感消失殆尽,往前看时,千万缕猩红的光会聚成一条神龙的虚像,却双目无神,暴戾难驯,一如那日觐见的死龙。血龙盘旋几周,气势汹汹往卢清冲过来。
一声惨绝人寰的龙啸后,卢清全身一挺,双眼圆瞪,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笔直坐起来。
四周黑乎乎一片,和刚才似乎并无差别,不同的是一切不再空虚,黑暗是存在的黑暗。黑暗中几点火星在闪烁,幽幽香气浸润卢清的五脏六腑。犬行于黑暗中,右手按在火星上,却反射地一缩——疼痛是真实的疼痛。差点永世闭上的眼睛逐渐捕捉到一缕光线,就在黑暗的尽头。卢清跌跌撞撞爬过去,扒开被烧干的红土,一口清爽的岚气与一道灼热的烈日贯穿她的躯体。她仰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无源的力量灌满全身,她仰头站起,向前奔跑,拥抱整个天空,毁伤得面目全非的嗓子顺畅地发出骄傲呼喊。
晖庆和晖报正在监督泥滩武斗,嘈杂中听见那个眺望了无数次的方向第一回有了象征希望的声音。扭头去看,那只白色的裸猿右手撑在松树上,左手叉腰,挺胸抬头,背后是蔓延在无边云际的夕阳。
广场上的人渐渐停止了打斗,逆着刺眼的夕照,望向远处。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那人敞开嗓子,又是一声放旷的高呼,而后八十二众齐呼。
“师傅……衣服,衣服。”卢清捂着身体,几乎要哭出来,她觉得自己全毁了。
“哦,这真是……”付魈反复捏脊骨,啧啧称叹,也不知道在称叹什么。
大师兄找来衣服让卢清披上,二师兄靠在窗户边上,看向窗外。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脱胎换骨了。”
大师兄一惊,二师兄也扭头看过来。
“死境中本源激发,逆天改命。不,是命须如此,送来这将死之境。”
卢清偏过头,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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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晊清,你跟着大师兄练武吧。”
“跟着我?”大师兄指指自己,又看看晖报,不敢相信。
“是的,不出三年,尔等皆非此子敌手。”
听到这番话,卢清飞也似站起,雀跃欢呼,衣服滑落在地上。
“师妹,注意形象。”
卢清木在虚空中,抱胸蹲下,口中大呼:“忘了!你们都给我忘了!”
安静的夜,悄悄降临。
“今苍天弃众生于渊薮,众仙舍万物而苟存,我等贫农,恳然耕田三余载,粟米亏收,尚能延命,却有官兵欺人,强征田税,不兴基业,不造坦途,不通航运,不顾我等死活,却将白米,全捧手送那群秃驴。可怜我五岁小儿,家中饿断了气。”“今天命不顺,得皇位不正也;官民难亲,水火于弊政也。当今昏君,享乐于国都一隅,却安然得众人侍呼?”
“今当是我等,同心协力,顺天子之真命,举万民之威能,扶大厦之将倾,正天道之廻顺。推驴厩,平不公,毁城塞,除伪帝!”
“推驴厩,平不公,毁城塞,除伪帝!”千千万万人高举农具齐呼。一大群人簇拥着冲进最近的佛寺。捆了和尚,推平寺庙,抢出储粮。
景光四年冬至,寒冬暴雨,洄河中游决堤,南方大乱。
“二位王爷,事可顺遂?”圆桌一席,三角对坐。
“安西王呢?不敢来?”八字胡,是洄安王孙传。
“哼,那时候花言巧语,真起事时候躲的倒是远。”光头壮汉,是岭嵩王许伟。
“这不是派在下前来嘛。关口早封,大王来了,可不一定回得去。”
“安西王躲在那荒地里,等着坐享其成?”
“非也,皇帝手握五十万大军,更受庄西王赵旷三十万众拱卫,势力不可小觑。大王远在西北,出兵到不了南方。”
“那他有什么用?我二人起四十万官军,合三十万民兵,压制樊王正紧,战事顺遂。他有什么用?”
“非也非也。”说着,关松取出张地图来,铺开在桌上。“天下命脉,全在镇邪一关,皇帝虽势弱,却据险地,南北连通。北军南补,南军北撤,都在十日之间。大王四十万军在孤城严阵以待,遥遥直指京都,皇帝大军才不敢妄动。若是皇帝军队冲进南方,不出六月,京都改元。”“由是,二位王爷只需要压制樊王的空间,逼其退守镇邪峰北,这时吾王再动,南北联动,夺取要道,大事可成。”
“樊王四十万精兵,进攻虽有效,举步维艰。”
“夺取宝地,当然要付出些代价。二位打下来的河下流域,不正是养精蓄锐的好地方吗?”
二王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事便如约。大王当祈暴风雪于樊王地界,助二位攻坚。”
二王再相觑:“他有那能耐?”
“等着看吧。”关松轻轻笑笑,甩着手出门去。
“皇上,必请兵三十万,驰援樊王。”
皇帝在朝堂深处,坐于帷幕之后,手托下巴,沉默不言。
“皇上!镇邪峰不能丢啊。”
帝充耳不闻。
这时,一名大臣步伐匆匆,进了大殿,直接往台阶上走,慌慌张张跑过去。
阶下众人奇怪,议论纷纷。那人刚跑上去,莫公公走出来。
“皇上说,都回去吧,喧哗者斩。”
众臣作鸟兽散,出了大殿门,对着天咒骂。
“皇上叫臣来,有何要事?”
皇帝的脸隐藏在帷幕中,缓缓说道:“张谦,朕要你去西域羌国,面见羌王。”
“去是求援,带多少宝物?”
“你只带几个随从,符节,与朕的金令。到那儿,只告诉他,朕手握大军百万。”
张谦略有迟疑,还是领命:“臣万死不辞,粉身碎骨,也将话刻在头骨上送到羌王殿上。”
“你去吧。到了羌国,暂且别回来了。”
“遵旨。”
张谦三拜九叩,退出去。
随着最后一人被卢清摔倒在泥地上,整个泥滩都寂静一片。三年过去,长得高了些的卢清却还是山寨里最矮小的人。但就是这个最矮小的人,摔倒了比她更高更壮的二十岁青年。
卢清浑身污泥,喘着粗气,骄傲地叉着腰。
“师妹进步神速啊。”大师兄晖庆拍手点头。不远处的晖报扭头往这边看。
卢清笑着点点头,抢先一步往清水湖去了。
冬日的深山,水中凝结着些许冰碴,晶莹剔透。卢清把身上白布一丢,缓步
走进水里。寒冷的水刺痛每一寸肌肤,卢清感到一阵舒爽,泥垢荡尽,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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