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秋,一个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了药王洞。他说自己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的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很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发现眼前的山西人确实高明。田道长已入暮年,正希望有个能接替自己的人,欣然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过问。两年后,田道长死了。当田道长弥留于残秋时节,眼看回天乏术时,吴道士靠近田道长的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是------”后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田道长听过后睁大了眼睛,他突然笑了,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三十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俗家上下如何称呼?”田道长说:“俯耳过来。”当吴道士听完田道长的几句话后,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依然笑着,喃喃地说:“如今我终于说出自己是谁了,贱躯已无牵挂。药王洞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都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才能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在严冬到来前的一个黎明,新任的吴道长要去采药,一出门看见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僵死在药王洞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抱起了那个孩子,一摸心口,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就急忙返回寝窑,忙不迭地解开自己的道袍,把那孩子裹在了自己的怀里。孩子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一直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其余的就啥都不知道了。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里。
药王洞换了道长,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他们不久就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半夜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是不理。到了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吐纳”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甚至也不关寝窑的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开的药方不循常理却也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念他的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他,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马垛因了接生婆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只脚跨过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在么?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了寝窑的门帘迎了出来,瞧见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了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过面袋后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多谢马叔”转过身走了。马垛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的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生的。”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而不答,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点来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道出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摸出一张皱纸就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吴道长说:“此造年上是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上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了?”
马垛嘿嘿笑了,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说:“你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帽,粪土仕宦;决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就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了看他说:“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沉吟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说:“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能起兵草莽,还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马垛惊喜中不乏傲气:“那我儿说不定是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可能。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
“那你是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被自己的推理吓住了,他瞪圆了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的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沉吟片刻,吴道长说:“土匪不会善终的。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马垛,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以文克武,也许能化掉他的戾气,不然你就把娃害了。”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只是没大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就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才一天,值此兵荒马乱时节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上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苦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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