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一个老人递来的一碗酒,仰头喝下烈火般的液体。
“娃子几岁了?”老人问我。
“十八!”我脸红脖子粗地回答,然后又喝了一碗烈酒。
“好……好酒!”我说。
晚上寨主很热情地邀请我住在他家,因为我告诉他说我是个诗人,这次大老远跑到这来寻求灵感。三十出头的寨主是个爱艺术的人,家里的墙上挂满了他自己画的画。他拿出他自己写的一大堆诗给我看,诗写在各种各样不同的纸上,但字迹娟秀,情感饱满,比如说有“女人的魅力吵醒了所有伤口,六只棕色的眼睛,荡漾在向日葵的尾声中……”这样的句子。我看得惊奇,虔诚点头。于是寨主大谈文学理想,他用我很难听懂的贵州话说他投身诗的目的仅在于希图生命从平凡走向崇高。我嘿嘿笑,擦汗,露出自惭形秽状。
晚上我走到楼下,呼吸着清爽宜人的山间野风,信步向西而去,受寨主影响,心里不禁暗自作诗道:“脚丫踩在石板路上,心儿飘荡在月光下!啊!我要抱紧我的妞!”
没有路灯,但是月光很明亮。我走着走着见到一幢三层楼高的大房子,我想那应该就是寨子上惟一的那家旅店。我放慢步子,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不禁热泪盈眶。短短的两天内,我走了那么远,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只是为了能和她见上一面。
我做梦般走进了旅馆下的院子,坐在一棵大树下,盯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希望能从窗口看到岚的身影。
这时我听到一声叹息从背后传来,我怔怔回过头去,隔着一排茂密的灌木,我依稀看到了岚的背影。那是多么熟悉的背影,我曾经躲在黑暗中,裹在咖啡香中,凝视过上面的每一条曲线。
那有一架秋千,岚坐在秋千上,背对着我轻轻荡着。她身边坐着个男人,背影看上去很魁梧。
“那孩子打电话给我了。”她说。
“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他吧。”男人说。
“可我怕……怕伤了他的心……”她说。
俩人就此都没有再说话,他们沉默着,轻轻荡着秋千。
我坐在那棵大树下,隔着一排灌木丛,再也无法喊出她的名字,或者移动身体。上天把我凝固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在我的一生中烙下一个深印。
“他一直在骗你,为什么你反而怕伤了他的心?”男的问。
岚没有马上回答,她摇了摇头,过了很久才说:“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待在一起,天亮就要分手。我原想趁着他熟睡时先离开的,我写了一封信给他,放入他书包时,我才发现他包里的那本红色日记本……”
我用手捂住心口,用力抓紧衣襟。
“那个凌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泪如雨下地看完了我初恋情人的日记,方才知道了他自杀的原委……一开始我简直想杀了这个睡在我眼前,欺骗我的情感,夺走我的身体的男孩。”
岚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从此跟着我,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它混合了鬼楼和罗亭城堡间留下的无数快乐和遗憾,直到茫茫深处依旧清晰可闻。
只有我知道,那是谁在为谁叹息。
“是的,他利用我伤痛的往事居心叵测地谋划着我的情感,他模仿罗亭的神态,举止,说过的话,他甚至在知道了一切后,依旧不愿意把我从那片黑暗中解救出来,让我知道原来罗亭的死不是像我这么多年来所想的那样……他满脑子只想得到我的身体……”岚低下头,秋千轻轻摇荡着。
我浑身颤抖地坐在那棵大树下,手脚冰凉。
“但,我看到他睡得那么可爱,那么满足,我的心软了,也凉了,我想起他画的那些画,又觉得他可能是真正爱过我的……你知道,我,相信十六岁时的爱情。”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心中一千遍地呼喊着岚。
“可十六岁的爱是不真实的。”男的伸手搂住了岚的肩。
岚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但很美好。”
岚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都过去了。”她说,“那天我把信撕了,把日记放回他的书包。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看着他睡得那么幸福,像个可恶的小魔鬼……我只想等他醒来质问他为何这么卑鄙地玩弄别人的情感,可那天早上要离别时,他显得那么伤感……”
我想起那天当橘色的晨光渐渐照亮罗亭城堡时,岚说过其实她不怕,也愿意和我相爱着一路走下去——原来她是在试探我。我记得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继续坏下去吗?我说我他妈不在乎,早他妈不在乎了!我们索性私奔,就这么坏下去,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快活就快活!我说我准备好了,如果明天我走时她来找我,就代表她不怕,我会当场扔了行李跟她走,谁也拦不住我,已然准备粉身碎骨的人了,还有谁能左右?她沉默了很久,忽然说起她相信那张画是一种缘分,“怎么就会和我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她幽幽惊叹。
“那天他最后送了我一张画,那张画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黑暗中岚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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