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打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阑干,就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的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啰?〃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啰?〃那边怯怯的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子上。
第二天,阿小问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点上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绍兴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稳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绍兴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乱。来到外滩苏生大厦的时候,还有点惴惴不宁,愁的却是另一类的事了。来得太早,她办公室里的人如果还没有走光岂不是窘得慌?人走了,一样也窘慌。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现在他所看见的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黄的,可是深一层,浅一层,近头皮的一部份是油腻的栗色。大约她刚吃完了简便的午餐,看见他来,便将一个纸口袋团成一团,向字纸篓里一抛。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没有黏面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线之外去。她藏在写字台底下的一双脚只穿着肉色丝袜,高跟鞋褪了下来,因为图舒服。汝良坐在她对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是踢着了她的脚,仿佛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似的。
他觉得烦恼,但是立刻就责备自己:为什么对她感到不满呢?因为她当着人脱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脚也该坐麻了,不怪她要苏散苏散。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缥缈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跳。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谈话。他的发音不够好的!──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等他学会了德文,她学会了中文,那时候再畅谈罢。目前只能借重教科书上的对白:〃马是比牛贵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旧的好看。老鼠是比较小的。苍蝇还要小。鸟和苍蝇是飞的。鸟比人快。光线比什么都快。比光线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太阳比什么都热。比太阳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达出他的意思。
〃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
〃今天晚上会下雨吗?──也许会下雨的。〃
会话书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郑重而噜苏。
〃您抽烟吗?──不大抽。〃
〃您喝酒吗?──不天天喝。〃
〃您不爱打牌吗?──不爱。我最不爱赌钱。〃
〃您爱打猎吗?──喜欢,我最喜欢运动。〃
〃念。念书。小说是不念。〃
〃看。看报。戏是不看。〃
〃听。听话。坏话是不听。〃
汝良整日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东拼西凑,只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沁西亚却不像他一般地为教科书圈住了。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上,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么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
。〃汝良愕然道:〃丽蒂亚已经结婚了?〃沁西亚道:〃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账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账。有时候他买一盒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桌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份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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