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j神太恍惚,我忽然觉得膝盖前有震动声。我恍神了好半晌,才发现是杂物箱里有什麽东西在响。
我从极端的疲惫中略微清醒,迟钝的脑袋也逐渐被拉回现实。我打开杂物柜,才发现响的竟是我的手机,从开始逃亡那日开始,我就把他扔在杂物堆里,一直没管他,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电,这真是另一项奇迹。
什麽人会在这时候打给我警察吗我脑袋里忽然冒出这荒谬的想法。
我茫然地拿起手机,手机显示的号码却让我瞪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这号码,我从来没为这个号码设定名称,因为我以为自己在剩下的人生中都不会用到它。
那是我家里的电话。我吴又蒙的家。
我近乎震惊地按下了通话钮,把电话贴到耳边。还没拿稳就听到一声尖叫,有个声音近乎狂喜地叫著:
「通了通了!爸,妈!电话通了!通了耶!」
电话那头一阵嘈杂声,我始终茫然地拿著手机。直到那个女声又转回来,对著电话这端就是一阵大叫:
「小蒙小蒙是你吗是你对不对不要装死,我知道是你!天呀,你竟然接电话了,你知道我们打了多少通电话,都快抓狂了!小蒙,喂小蒙不要挂啊,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挂!」
我终於恢复了一点言语能力:「姊……」
「对,对,是我!是我!你还认得我的声音啊不只我,爸和妈都在旁边,吴又程……就是哥也在,大家都在。」
我听著手机那头的声音,忽然有种强烈的虚幻感,我怀疑我会不会是在不知不觉间划下了第一g火柴,开始产生幻象了。
我和兄姊的交集真的很少,尤其跟了阿孝之後,我和他们注定是两条平行线,从小兄姊们就是个模范乖宝宝,从来不让爸妈担心。後来姊姊嫁给一个中学的老师,过著稳定的生活,我更不可能去打扰她。
「……小蒙,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耶!」
姊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麽,对一个前一刻才下定决心要和情人一起葬身大海的人而言,怎麽样都算不上是「还好」吧。
「我前天看到新闻就冲回回娘家了,吴又程也是,他跟公司请假两天,就是为了要连络到你。喔,等一下,妈要跟你讲话,你不要挂电话喔,千万不要挂电话喔!」
姊姊大声地说。电话似乎换了人,我依旧沉默地握著手机。
「喂,小蒙吗是你吗我是你妈。」
比姊姊要熟悉的嗓音让我差点破功,我发觉自己的心又软弱起来。我深吸口气,和阿孝靠得更紧一点,想藉著他的心跳声让自己坚强。
「小蒙,我知道你在听,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和那个王纯孝在一起」
不愧是老妈。我的老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她觉得孩子都应该依照她的价值观过他的人生,才会得到幸福。她非常聪明,比老爸还聪明,我从小就这麽觉得,聪明到我总不太敢与她正面相对,总觉得她会看穿我的一切。
「……是这样吧,果然是这样。」
我的沉默泄露了一切,我听到老妈在手机那头深深叹了口气。那瞬间我真有挂断电话的冲动,但大概是人之将死,能和认识的人讲几句话,都变得弥足珍贵了。
「小蒙,我知道你怨我们,怨我。」
本来以为老妈应该会破口大骂,骂我怎麽会笨到跟杀人犯搅在一起,还陪他逃亡到天涯海角。但老妈第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嗓音竟显得有些苍老。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早早清醒,小蒙,你从小就是个死心眼的人,这妈也知道,但做妈的,就是会想要叫醒你,你懂吗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会想把你从那条路上拉回来,不管你心里怎麽想,做父母的总是会想给你们最好的。」
我死死地咬著唇,几乎就要开口反驳。但老妈又开口了,
「又蒙,你说喜欢那个王纯孝,是认真的,对吗」
这话问得太狡猾,我g本无从招架,我终於张开了唇。
「……是真的。」我发觉自己声音沙哑:「我爱他,妈……我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听见我开口,老妈却又强硬起来:「你不能怪我们,小蒙,你不能怪我。你从来不跟我们讲,你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有些事情你不讲,做父母的也不会知道。加上你……如果王纯孝是个女孩子,我搞不好会站在你这边,可是他……」
「我一直有讲。」我安静地说,血y冲上了我的颊,
「我一直有讲,妈。只是你们从来不听而已。」
气氛顿时有点僵,老妈大概怕我一时气愤挂断电话,顿了一会儿便主动开口。
「我不知道,小蒙。」她忽然有些疲倦地说:「或许是我错了。」
我不知该怎麽形容这种感觉,从我有记忆以来,老妈就是家里最强悍的人。她从来不认错,即使面对我的父亲,而事实证明她往往都是对的,家里的事也好、孩子的事也好,只要依照妈妈的话做,总而言之都不大会出错。
我不懂,单单只是一句「或许是我错了」,我觉得自己的眼眶竟似湿了,为了一个我埋怨二十几年的人湿了。
「你等一下,你爸要跟你说话。」
老妈忽然说。我还没回复过来,电话那头就换了个声音,我深吸了口气。
「喂,小蒙」
这声音比我记忆中要苍老许多,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回家,这些年来,我随著阿孝到处鬼混,有时一起住阿孝的朋友家,有时就住在阿孝打工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老爸是一个削瘦、安静,脸上挂著眼镜,有几分学者气息的男人。
我最後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很有j神,头上一g白头发也没有。
「小蒙,好久不见,唔,现在也还没见到就是了。」
声音虽然有些变了,老爸那种憨憨气却还是如出一彻。这个男人,总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有时连自己的生日都会记错,
「今天天气好冷,已经春天了,天气还这麽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知道我输了。从听见这个声音的倾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坚持不住了。以前在河堤旁边玩丢球时,老爸找不到话题时,总是会用这句话敷衍过去,夏天时就说怎麽还这麽冷,冬天时就说今天就冬天而言有点热。
这个人是我的老爸,千真万确地。
他似乎迟钝到没发现我在哭,事实上我紧紧咬住了牙,任由眼泪滑过脸颊,一声哭声也不愿发出来。老爸又聊了几句天气,声音悠悠地,像不知道他的儿子正和杀人犯共处,好像我只是暂时外出,晚上就会回家,他只是打个电话问候我回家的时间那样。
「爸……」
我终於隐忍不住,这一声叫唤泄露了我的情绪。我拚命地咬著唇,声音还是听起来很哽咽。我不想让老妈她们觉得她胜利了,过了这麽多年,她终於打动了她的儿子。
老爸似乎不知道我这点心思,他忽然接口:「对不起哪,小蒙,真的很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令我措手不及,他完全没有说明道歉的原因,但这比说明原因更令我感到冲击。我觉得眼前有什麽墙垮了,我j心筑好的墙在那瞬间分崩离析。我变得chiluo裸的,在生我的父亲面前。
「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哭叫著。我的语言能力彷佛暂时失去了功能,只能反覆著这三个字。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对不起些什麽:「对不起……爸……妈……」
「我其实是个很笨的爸爸,小蒙,你妈妈比我聪明多了。我只能陪你玩球,可是我球也不是玩得很好说,老是漏接。」
老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著,似乎还抓了抓头。我再也把持不住,抓著手机泪如雨下,我拚命地擦著眼泪,手机发出没电的哔哔声,我把手机抓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延长那个声音,延长我和那个家的连系。
「不过小蒙,没关系啦,真的没关系,笨也有笨的好处。」
老爸又说,他顿了一顿:「小蒙,你想回家吗」他问。
我没有答话,不是不想答,而是泪水模糊了我的嗓子,我捂著唇,整个人缩在阿孝的怀里。我想我真的是一个笨蛋,笨到这麽多年来,我都以为自己和阿孝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注定只能流浪。
「我觉得小蒙可能不太想回来,那没什麽关系,我以前也经常有不想回家的时候。是真的,不管一个家是好是坏,人都有不想回家的时候。」
老爸的声音缓缓的,像即将坏掉的引擎,低沉、迟钝,却又不可思议地令人安心:
「我想我和妈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什麽时候,我们都会坐在这里。虽然你妈可能老是在算帐,我也可能看电视看得忘记打招呼,但我们就在这里,小蒙,就在你一进家门就看得见的地方。」
「所以我想,哪天你心血来潮想回家一趟,我会记得抬起头来对你说,欢迎回家。欢迎你回家,小蒙。」
电话嘟地一声断线了,我看了一眼电池,果然是没有电了。我把熄灭的手机抛在地上,像小男孩抛掉熄灭的火柴一样。
我在阿孝怀里坐了很久很久,随著远处的摇滚乐越夜越激情,又再最激情时散场。我一直看著窗外的大海,还有大海那头西沉的月光。
我在想,卖火柴的小男孩在每一个幻象结束时,一定都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应该要适可而止。但一个人实在太冷、太寂寞,所以他停止不了,他太渴望温暖,他只能不断地点燃火柴,不断地骗自己,直到冻死在寒风里。
可是我和他不一样,这不是幻象。手机的那头,确实有人在等著我。
等著我回家。
我擦乾最後一滴眼泪,窗外竟然已经微露白肚。我看著身後的阿孝,阿孝还是没有醒,身後再次传来警笛的声音,我转过身子来直视著阿孝,他的脸和我认识他那天一样,永远如此帅气、狂野,充满著吸引我所有细胞的魅力。
我真的很怕失去他。即使已经打消和他一起死的念头,我还是好怕。
警笛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惊慌,天亮的很快,我们g本无所遁形。象徵新的一日的阳光洒在码头上,但讽刺的是,对阿孝而言却是人生的终结。
我下意识地挡在阿孝面前,不让警车的车灯照到他,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他。
但当然是徒劳无功,警察找到了我们,两个警察下了警车,围到我们这台破车的四周,他们还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远处喊话:
「请不要抵抗,你已经被包围了,请举高双手,走出车来。再重覆一次,请不要有任何动作,举高双手,走出你的车!」
我咬了咬牙,开门打算走出车去。如果我冒充阿孝呢我这样狗急跳墙地想著,如果我和警察自称我是王纯孝,他们一定会盘问我,说不定可以为阿孝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我的手才碰到车门,就被一双大掌按住了。
我讶异地回过头,阿孝那双深邃的眼映入我的眼瞳。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醒过来的,他的额角还淌著血,额头上肿了好大一块,他正以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目光看著我。
「阿孝……」我读著他的眼神。我们认识太久,一个眼神就能读出彼此的心声,尽管我从来也不懂他。
「让我去吧。」
阿孝开口。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平静到让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起来。
「阿孝……」
「我都听见了,小蒙。」
阿孝说。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指得是手机,我和家人的通话,他忽然弯下腰来,减起掉在煞车旁的手机。
「让我去吧。然後你回家去,小蒙。」他把那台没电的手机塞到我手里,像塞给我一g充满希望的火柴:
「因为有人在等你。」
我整个人都发起颤来。「那你呢」我又问了一次同样的话:
「阿孝,你呢你要怎麽办」
我哽咽了:「我该去哪里找你」
阿孝忽然笑了一声。「我会回家啊。」
他从椅背上挺直了身。我为他这个动作急了,忙抓握住了他的手。
「什麽回家阿孝,你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你要回家可是你……」我蓦地接触到他的眼神。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第一次懂得他。他的妈妈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了:
「你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呀……」
「谁说的」阿孝咧著唇,忽然露出一个嚣张至极的笑容。那是我认识他之後,最常在他脸上看见的笑容,嚣张、跋扈,却又那麽自在,彷佛与世界为敌也无需挂怀。我想我就是迷上他那样的笑容,才会至今无法放开他的手。
「我的家在这里。」
他忽然伸出手指来,点了点我的心口:
「我的家就在这里啊,小蒙。」
至今我仍旧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阿孝,你喜欢我吗阿孝,你爱我吗交往到现在,只问出口一次的话,阿孝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我只记得那天早上,晨曦洒在冰冷的水泥码头上,阿孝背对著我,举高著双手,走向那群身著制服的男人时,那个答案忽然变得不再重要了。我坐在驾驶席上,目送著他的背影,手上握著已然熄灭的手机。阿孝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但我明白,总有一天,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们都不记得此时此刻的某一天,我会站在一间海滨的屋子前,拿著一盏灯,看著从山坡下走上来,风尘仆仆、满脸胡渣的他,露出最诚挚的笑容,然後对他说: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阿孝。
『日前北市子杀母案,如今已有重大突破,据死者母亲的亲戚所言,犯嫌平日不学无术,国中就辍学,在外晃荡,并有多起脱逃、窃盗前科,并经常返家借钱,本次杀害母亲的动机,应该就是为了钱。死者的儿子因为向母亲要旅费要不到,竟残忍地以电线勒死自己的亲生母亲。』
『妇人死亡後,犯嫌毫无悔意,据可靠目击证言指出,死者在杀害母亲後,竟还有心情偕女友南下听演唱会,撤夜狂欢,对妇人不闻不问,其冷血令人发指。检方目前拟向法院求处嫌疑人死刑,为死者出一口气,全案尚於地检属侦办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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