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埃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学长搭着我的肩:〃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吶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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