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
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
报告:“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
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西门
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发出
肌r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
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
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
——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
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
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r酱,我也要喊叫:“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
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
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
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
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
—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
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
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
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
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连珠炮般的话语中,我看到阎王那张油汪汪的大脸不断地扭曲着。阎王
身边那些判官们,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我知道他们全都清楚我的冤枉,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才装聋作
哑。我继续喊叫着,话语重复,一圈圈轮回。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
然后一拍惊堂木,说:“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
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
外开恩,放你生还。”
突然降临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几乎粉碎了我的身体。阎王扔下一
块朱红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颇不耐烦的腔调说:“牛头马面,送他回去吧!”
阎王拂袖退堂,众判官跟随其后。烛火在他们的宽袍大袖激起来的气流中摇
曳。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厢走到我近前。一个弯腰捡
起令牌c在腰带里,一个扯住我一条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听到胳膊上发出
酥脆的声响,似乎筋骨在断裂。我发出一声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
个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教训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的口吻
说:“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你的眼睛被秃鹫啄瞎了吗你难道看不见他
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样酥焦了吗”
在他的教训声中,那个年轻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
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驴血来啊!”
那个鬼卒拍了一下脑袋,脸上出现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转身跑下大堂,顷
刻间便提来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为那鬼卒的身体弯曲,
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
作呕的腥气;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
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
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
杂着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r发出噼噼啪啪
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煳的皮r,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
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
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
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
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
尽管两位鬼卒名叫“牛头”和“马面”,但他们并不像我们在有关y曹地府
的图画中看到的那样真的在人的身躯上生长着牛的头颅和马的脑袋。他们的身体
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y染过,闪烁着耀眼的
蓝色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
这样颜色的树啊。
鞭炮声驱散了西门闹不能生育的谣言,许多人都置办礼物,准备在九日之后
前来贺喜。但旧谣言刚破,新流言产生,西门闹出圈肥冲撞了太岁的事,一夜间
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不但流传,而且添油加醋,说那太岁,是个七窍
灵通的大r蛋,在圈边滚来滚去,被我一锨劈开,一道白光冲天而去。冲撞了太
岁,百日内必有血光之灾。我知道树大招风,财多遭嫉,许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
门闹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何必还送我金龙宝
凤两个宁馨儿。
迎春见到我,脸上也显出喜气。她困难地弯下腰,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腹
中的婴儿,是个男婴,左脸上也有一块蓝痣,毫无疑问是蓝脸的种子,巨大的耻
辱,毒蛇信子一样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杀人,我要骂人,我要将蓝脸剁
成r泥。蓝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你口
口声声叫我干爹,后来你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
你将姨娘收做老婆,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败坏人伦,该遭五雷轰顶!到了地狱,
该当剥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轮回!可上天无道,地狱无理,到畜生道里轮回的
偏偏是我一辈子没做坏事的西门闹。还有你,小迎春,小贱人,在我怀里你说过
多少甜言蜜语发过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了一起。
你这样的y妇,还有脸活在世间吗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
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n的梁头上去吊
死!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过野狗的井里去
淹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在y曹地府应该把你扔到专门惩罚y
妇的毒蛇坑里让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将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轮回,虽万世也不得超
脱!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
二姨太太。
她艰难地蹲在我的身边,用一条蓝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
的黏y。干燥的毛巾拭到湿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她的动作轻柔,
仿佛擦拭着她亲生的婴儿。可爱的小驹子,亲亲的小东西,你长得可真是好看,
瞧这大眼睛,蓝汪汪的,瞧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说到哪里,手中的毛
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颗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我
被感动了,心中邪恶的毒火渐渐熄灭,在世为人时的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头硬了,腿上有了力气。一股力量,一个愿
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哟,还是个驴儿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
我感到一阵羞耻,往昔为人时与她的性戏蓦然间又变得清晰无比。我是谁的儿子
我是母驴的儿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母驴,我的母亲一头母驴恼怒
和烦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来。我撑着四条腿站了起来,仿佛一条短促的高腿板
凳。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蓝脸抚着掌,兴奋地说。他伸手将蹲在地上的迎
春拉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看样子他对迎春还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
当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对我暗示过,说要我提防着家养的小长工乱了内室。
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暧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阳光里,为了不跌倒,不断地倒着蹄子。我迈开了为驴的
第一步,开始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体摇
摇晃晃,肚皮绷得很紧。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阳,很蓝的天,很白的鸽子在天上飞
翔。我看到蓝脸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
棉袄,脚上穿着虎头鞋子,头上戴着兔皮帽,从大门外跑进来。他们的小短腿跨
越高高的门槛时很是吃力。他们只有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
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
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啊!爹还指望着你们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呢,
可你们竟然成了别人的儿女,而你们的爹,成了一头驴子。我心悲怆,头昏眼花,
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
算账。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g,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
满腹的冤屈。我对它的死丝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躯而诞生,全是阎王
爷的诡计,亦或是y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茹房我
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
之恩。她用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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