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六……」白狐凝视着它,似是欲语还休。未几那双睿智的眼睛便半合起来,凝神便轻声道。「也罢,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好了。」
狐狸点头,跟着白狐走了两步,猝然又觉不对,张嘴便哗啦哗啦地喊了起来:「啊!不成,我可不能跟你走!王二,我的内丹还在朱砂痣那里呢。」
「你还要留下?」
「当然啦,不然我百年功力不就付诸一炬?我可不能白白便宜朱砂痣他。」狐狸急急嚷了一通,看着那张忧心忡忡的脸皮,不禁又觉得古怪起来。「你是怎么了?」
「……执念乃是劫。」白狐轻轻道出一声玄机,定定便注视着狐狸。「难道你真的忘了?照六。」
「我忘了甚么?」狐狸却是不解。
「你本是游戏于山野间的一头寻常小狐,后来被猎人杀了,制成了妇人的围巾。本来此生已了,可你尘缘未尽,在衣笼里巧遇一串通灵的玉石项炼,才能吸了它的灵气,复生为狐。」白狐悠悠把那缘故道出。「这些你都忘了吗?」
「没忘。」狐狸听着,却也惊心。彷佛那百年前的刀刃仍在目前,等着狠狠刮下它一块皮肉。「可和如今又有何干?」
白狐额前那抹黄点皱到一块,张嘴便又道:「你受感以后,却舍不得那串项炼,冒着危险也总想着要把它给衔出来。岂料你当时功力不济,跑了没两步便教人发现,情急之下,不小心便把那条项炼给摔断,最后只带得六颗珠子出来……
「我常教你留神长有朱痣之人,也是这个缘故。」白狐转脸,回首又向狐狸道。「玉石有灵,紧贴相依,本来就是不可分割。你这么一着,倒是坏了它的修行。你可知道,当时留下来的那颗珠子,正是一颗血玉?」
狐狸伸爪扫向额前。诚如师兄所言,那六颗珠子被它带了出来,刹时便变得黯然无光。它心里不舍,便求着王二把它们收在额前的六个点儿中。数百年下来,当中缘由它都差不多忘光光了,这么一提起来,顿时才发现早有前缘:「难道朱砂痣便是那玉变的?」
「那玉石受北斗七星所感,而你又因它得道,说来还真是有缘。」白狐说着,本是在笑,转眼目光却变得阴沉下来。「只是此缘纠结,共处亦只怕会落得相毁。」
「朱砂痣便是玉?」
狐狸歪头沉思,停在原地却是不走。白狐凝视着它,不一会便道:「你还是不要走?」
「嗯,我的内丹……」狐狸闻声,匆匆便把一个理由吐了出来。
「也罢。」
白狐语音方落,一阵清风便霎时吹起,直刮得狐狸双眼发痛,不觉便紧闭起眼皮来。它的毛贴住面颊迎风飞扬,狐狸正道舒服,猝然又想起当中古怪。对了,它本来不是吃了朱砂痣的鸡,正在闹肚子的吗?怎么突然又会见到师兄的呢?
这想念一起,四周顿时白光遍野,直迫得狐狸双目圆瞪,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被某人贴肉藏着:「哗!」
狐狸大吃一惊,抬头去看,却见顶上盖着一重锦布,似是衣服领口,隐隐便在空隙处透出光来。
「你醒了?」未几朱砂痣的脸便在空隙处冒出,那大手扒开了衣领,竟是把衣服内的狐狸给掏了出来。
狐狸尚有点迷糊,正道「难道刚才师兄是入梦来找自己的?」霎时一碗汤药便已推到自己面前。「喝吧。」朱砂痣柔声劝道,额前那颗红点在此时看来份外分明。
朱砂痣真的是玉?怎么现在又会变成人了?狐狸心里有千百个问题正想发问,一下嗅到鼻前的药碗,不觉便张嘴大叫出来:「哗!这是甚么东西?」
「别怕苦,来,快喝。」朱砂痣拿着那碗黑水,执意要凑到狐狸嘴上。
狐狸自是宁死不从,一轮抓抓碰碰过后。狐狸一双爪子抵着碗沿,大声便斥喝而出:「小爷凭甚么要喝你这烂水!」
「你现在也不知道要紧张自己的身体?」朱砂痣闻声一脸愁苦。
「紧张?」
「你有了啊。」朱砂痣张嘴便道。
有了?狐狸当下愕然。顿时肚子一疼,似乎、大概、真的有甚么东西在里头轻轻地踢了它一下。
十四欢喜志
崽?
狐狸心里一突,两眼发直,自然露出一副傻脸。那双爪子稍稍往前溜去,还来不及喊,眨眼便跌入汤药当中。太守看着身前飞溅的水光,再望向狐狸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却是万分欢喜,轻把汤碗往旁边一递,也就抱着狐狸笑了起来。
太守这一笑说来轻松,可事情传到家人那头,却教满屋子人愁眉不展。萧桂闻讯放下手上茶杯,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夫君,转声又朝卢元问道:「你是说真的?」
「嗯,牛医、大夫都看过了,说是真的有了。」卢元窥视坐在边上的太守,暗道怎么麻烦都找上自己。可他生来命贱,便是硬着头皮也只得如实禀报。
当初狐狸吐了,卢元还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牛医一诊,却说狐狸已有身孕。卢元既不相信,也不放心,只得再把医馆的柳大夫请来,岂料柳大夫一脸为难地请过脉后,伸指却道已有两个月了。
卢元以往家里养狗,知道两个月都够母狗下崽。这日子算来,狐狸不也就快生了吗?当下不禁慌了手脚,几乎就要跑出门去把稳婆找来。还是他们家大人英明,出手便止住了他的荒唐举动。不然稳婆找来了,要生的却是头狐狸,传了出去他们宣城知府岂不是贻笑大方!
只是一难未平,一难又起。卢元看了眼萧桂的神色,心中急跳,匆匆又低下头来。看眼下形势,家变已是免不了的了,他卢元赶紧抽身而退,才是正道。然而等到他脚底一撇,却是迟了!便是抹上油来,亦避不过这一场祸事。
砰!
萧桂把茶杯一放,桌面便有一阵清音震起:「全弟,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曾同床共枕,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太守合唇,脸上却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甚么理所当然?若是寻常夫妻,我自然是要恭贺你的。可那根本不是人啊!」萧桂蛾眉一挑,声音越发高昂。「谁知道它会生下甚么小妖孽来?」
「便是不知道也是有了,桂姐难道是想要给它打胎吗?」萧太守冷着脸,一字一词倒咬得分外用力。
「那正合我意!」
夹在他俩中间,不单卢元难受,便是萧家姑爷,亦是冷汗直冒。只见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持不下,压得一室沉郁之气,几乎让人呼吸不顺。卢元抬头左看看、右看看,姑爷摸摸手、踏踏脚,二人都极力置身事外,可是祸来到底还是躲不过的。
萧桂气闷至极,怒声一斥,倒往夫君喝去:「潘郎,你现在是家中主人,你快来评评理啊!」
「吓?」潘姑爷是要考功名的人,素来都住在别院读书,根本就很少管家中的事。如今「主人」的帽子一下扣到头上,还真教人瞠目结舌,不知要从何说起。
虽说萧家人丁单薄,招他为婿,本就有让潘姑爷继承家业的意思。只是后来又有了萧太守,这事才耽搁下来,未曾真正与族人说起家主谁属。如今萧桂这生一喊,真可谓重振夫纲,顺带给她郎君正了名号。只是潘姑爷却是个不争气的,左右看了看,末了还是说:「桂儿,那到底是全弟他们的事儿……况且萧家有后,那、那不也是挺好的吗?」
潘姑爷不说还好,一说倒触到萧桂的痛处。她出嫁已久,却未尝抱得一男半女,心中不无遗憾。如今听见夫君存心包庇,气便不打从一处来,一时也忘了女儿应有矜持,张嘴便喝道:「那可是妖孽!瞧它先时处处风流的德行,你哪知道是不是萧家的种?」
「哼,我愿意养孩子,又何必桂姐你多管?」太守词锋锐利,暗含怒火。那恼恨模样,真似在寒冰中心燃起一把火苗,眼看就要破冰而出把人烧得焦臭。
「你愿意养,咱们萧家可没多馀的米粮。」萧桂自鼻子哼出一口怨气,转脸便盯向卢元。「卢元,那次是你和全弟一起出门的。你来给姑爷说说看,不要被猪肉蒙了心,被那狐狸精给迷倒了!」
狐狸和太守的缘故,卢元是知道的。数算日子,也正是时候。他想道明,却又不敢。转睛看了看太守,却想起狐狸出事当儿,这张脸的变化是何等丰富细腻。也就是有了狐狸,他们家大人才多了点人气,看起来不是那么冷冷冰冰的。
卢元垂目,又看着太守手上尚未愈合的伤口。那可是狐狸发疯当儿乱抓乱咬的,可也不见太守哼一声痛。反而自己护主情切,伸手拍开狐狸头颅时候,还被太守严声斥责一番。待到狐狸醒了,他们家大人就更是喜形于色,一下子送汤送药的,还真是十二万分殷勤。便是初闻狐狸有孕当儿,亦不见他如此欢喜,相反那时倒显得有点死气沉沉,一张脸比起往常还更清冷几分。
「那、那个……」他左思右想,舌头含在嘴里,颤抖着却翻不出一个词儿来。
「桂儿、全儿,你们是在吵甚么?」
手杖敲在地面的清音传来,一下子便把卢元自无边地狱中救出。只见老夫人教丫头扶着,颤巍巍坐到厅中,正色看向他们姐弟二人。
「娘,那家伙……那家伙说狐妖有了他的孩子,他还要它把孩子生下来!」萧桂气在头上,也不管老人家会操心,争先便对亲娘说了。
「全儿,你姐所言不假?」老夫人听了,倒也冷静,稍一定神,回首便望向太守。
萧太守未曾犹豫,迅速便回应道:「是的,娘亲。」
「娘的意思是,那真是你的孩子吗?」老夫人扶稳手杖,板起脸来,倒显得异常肃穆。
「是的。是孩儿的。」太守握紧拳头,双目凝神,定定盯视着他的家人,却是一脸倔强。「娘亲和桂姐若是觉得不妥,孩儿亦愿意分家。总之照六我是不会赶走的了。」
「全弟,你怎能这样跟娘亲说话!」
萧桂听了他晦气之词,不免急怒攻心。老夫人闻言但作微笑,一边伸手摸了摸她孩儿绷紧的面容,一边柔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便得好好待它了。」
十五觅新房
「娘?」
老夫人一言既出,也算是落实了狐狸的名份。至此萧桂再是反对,对家里亦是有害无益。她心里明白,「孝义」之事,从来精髓只在「服从」一词。既然家长已经开口表态,她再固执其词,亦只会闹得家无宁日。
只是这边厢萧桂暗自忍气吞声,那边厢太守却亦显得一脸古怪。若真比较起来,只怕是站在旁边的潘姑爷和卢元俩的神情显得愉快轻松得多。此时他们姐弟俩的脸上都盖上了一层困惑之色,教人一看过去,便觉得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若说不是一家子,只怕旁人还不肯相信。
「哈哈,你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老夫人见状,也就被那两张脸逗笑了。招招手让孩儿跪在脚边,捉紧了他们的手便道。「桂儿、全儿,咱们萧家就只有你们两个后裔,娘百年以后,便剩下你俩彼此相依为命。日后便是遇到再多困难,也不要轻易闹分家了。」
「娘,别说这种不吉祥的话。我也不是要赶全弟走,只是不放心那妖孽……」萧桂本也是疼爱弟弟的人,只是关心情切,才容不得狐狸再在家里放肆。眼见如今闹成这样,还真是有口难言,以致说到后来,竟然言带呜咽。「若是害到了全弟的性命,那该怎么办啊?」
「桂儿,这你倒可放心。你弟自小便有奇缘,此后定必有上苍保佑的。」老夫人既然开口让狐狸留下,心里自然也有主意。只见她往怀里一掏,翻出一个小香包来,便放到太守掌上。
「娘,这是?」太守恭顺接过,把香包翻开,里面便滚出一颗小石头来。石头呈暗红色,上面带有几缕血丝纹理,形状小巧可爱,本也是块上品。只是细察却见其色泽黯淡,略显生冷,是块可惜了的次玉。
他不解母亲的意思,眼里的疑问更是深了一分。老夫人见此却是一脸淡然,摸了摸孩儿的头颅,悠悠便把当中缘故道明:「咱们家人丁不旺,素来都让为母心头遗憾。那时为母嫁给老爷多年,却只生了桂儿一个,对萧家的宗庙自然是说不过去的。只是老爷却不在意,既不纳妾,还在乡亲前对我力加回护,实在是为母前世修来的福份。可是老爷对我好,我也总不能以怨报德,就此断了萧家香火。那时为母满心想念的,就是怎样为萧家生下一个男孩儿来……
「送子观音、各处灵方,凡是世人说有效的为母都曾试过,可还是久久未有佳音。直到后来有一次,在老爷迁职途上,途经一处乡人在路边用木头搭造而成的小庙。当地人都说庙中有一块灵石,只要诚心祈求,便能心想事成。那时为母人在异乡,又得暪住老爷,一时间也准备不出甚么像样的祭献。我心里着急,一时鬼迷心娂,便把灵石给偷偷摸了出来。并对石头许诺,只要它愿意到咱们家里来,萧家上下定必会好好待它,奉如至宝。」这事儿老夫人今日说来轻巧,可当初想必是经过一翻折腾。是以说话时眼中亦不觉泛起盈盈水光,看着她的孩儿们便和蔼笑道。「……或许真是机缘巧合,在那以后没过多久,为母便怀上了全儿。」
「竟然有这缘故?」萧桂素来觉得弟弟与常人不同,还道是他身体孱弱,自小离家的缘故。没想到太守竟是由灵石所感而生的,难怪与尘世总有点沾不上边的感觉。
太守听了,却只是看着掌中石头。既无感悟,亦不言语。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接而又道:「只是世上万物,皆有定数。强求而来的,亦未必为佳。全儿生下来时,便不会哭闹。好不容易养活了,也总让人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便会夭折。」
「是孩儿不好,让娘亲受累了。」太守轻道。
「这又与全儿何干?都是为母没有深思熟虑,妄动神灵的缘故。」老夫人轻笑,拍拍太守头颅便道。「还好后来有一位道长看到了,就说我这孩子有仙缘,本就不该是由凡人抚养的,也就把你接了过去道观修行。说来奇怪,在那以后全儿便好好的了,白白胖胖,又招人疼爱。道长曾说过你生性淡薄,不易与红尘结缘,劝我不要把繁衍后代之念寄望于你。你本是为母失而复得的,又怎好再勉强你呢?于是当下便应允了道长。果然这些年下来,也不曾见过全儿你对谁家姑娘有意。」
婚姻大事,素来是人子当行之责。萧太守倒从未想过,原来多年来自己所以能逍遥法外,乃是因为母亲存心纵容包庇之故。不然像他这种长到而立之年的人,又不是迫于贫苦,怎会尚未娶妻?
「这……」
太守轻叹一声,老夫人垂首低目,倒比平日更显温柔。「为母也不是在怪责你。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今日有后,为母也替你高兴。」
「只是那到底是妖。」萧桂听着,态度亦不觉软化。可她到底担心弟弟性命,对某些细节自然仍不肯放口。
老夫人闻言,但亦道:「桂儿,照六来时虽然吓了我一跳,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倒觉得它本性不坏。照六只是会说人话,其它倒与别的狐狸没甚么不同。大概虽然同为狐妖,也是头头不同的,亦不见得一定就会害人。这道理放在人世,也是同样。如今全儿既然已认了它,你也就多加忍让吧?」
「娘亲……」萧桂回想前事,狐狸的确未曾加害过谁。如今更身怀六甲,说来也是对家里有功的。她看看母亲,又再看看弟弟,思虑再三,最后也只得点点头,权充是答应了。
他们母子三人谈妥,下边的人便又得忙的了。原来当初接回狐狸时,萧桂便有意待薄,只给它分了间简陋厢房,再用破布勉强搭了个狗窝供它睡下。如今狐狸粗身大细,自然不能再这样办去。既得母亲肯首,也不用再顾忌旁人耳目,干脆便把太守跟狐狸凑到一块,搬到另一个较大的院落同居。
由是家里上上下下,也就一片忙乱。打扫的打扫,搬抬的搬抬,还特地让人打造了新的家具,当作是祝贺太守他们「乔迁」之喜。他们家里佣人本来就少,担抬功夫又是男子的活儿,是以太守亦要亲自下场,把新床搬入房中,又安放好各式盆栽花瓶。一番劳动过后,更是玩心大发,二话不说便与下人一同用湿布擦着地上尘埃,把一室打扫得光洁明亮,芬芳怡人。
他做着这些功夫时候,狐狸踏踏的脚步声便跨过门槛传来了。狐狸见太守也是四条腿脚趴在地上,当下吓了一跳,扬声便问道:「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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