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从男性角度,非礼勿怪。从大处看来,女人的魅力武库里有三把婉转温柔的刀。
第一把刀是形容,“形容妙曼”的“形容”。比如眉眼,眉是青山聚,眼是绿水横,眉眼荡动时,青山绿水长。比如腰身,玉环胸,小蛮腰,胸涌腰摇处,奶光闪闪,回头无岸。比如肌肤,蓝田日暖,软玉生烟,抚摸过去,细腻而光滑,毫不滞手。
第二把刀是权势。新中国了,21世纪了,妇女解放了,天下二分而有一。如果姑娘说,我是东城老大,今天的麻烦事儿,我明天替你平了。如果姑娘说,我老爸是王部长,合同不用改了,就这么签了吧。如果姑娘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信封里有三倍的钱和我的手机号码,常给我打打电话,喜欢听你的声音。姑娘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渐渐高大?
第三把刀是态度,“媚态入骨”的“态”,“气度销魂”的“度”。态度是性灵。我的师姐对我说,“怎么办呀,总是想你?洗了凉水澡也没用。”我们去街边的小馆喝大酒,七八瓶普通燕京啤酒之后,师姐摘下眼镜,说摘下眼镜后,看我很好看,说如果把我灌醉以后,是不是可以先奸再杀,再奸再杀。态度是才情,记得我初中的同桌,在语文课上背诵《长恨歌》(背什么自己选,轮到我的时候,我背的是“窗前明月光”),字正腔圆,流风回雪。她的脸很白,静脉青蓝,在皮肤下半隐半显,背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眼泪顺着半隐半显的静脉流下来,落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多少年之后,她回来,一起喝茶,说这些年,念了牛津,信了教,如今在一个福利机构管理一个基金会。她的脸还是很白,静脉依旧青蓝,她说:“要不要再下一盘棋,中学时我跟你打过赌,无论过了多久,多少年之后,你多少个女朋友之后,我和你下棋,还是能让你两子,还是能赢你。”
既然是刀,就都能手起刀落,让你心旌动摇,梦牵魂绕,直至以身相许。但是,形容不如权势,权势不如态度。
形容不足持。花无千日红,时间是个不懂营私舞弊的机器,不管张三李四。眼见着,眉眼成了龙须沟,腰身成了邮政信筒。就像“以利合以利散”,看上你好颜色的,年长色衰后,又会看上其他更新鲜的颜色。形容不可信。如今这个世道,外科极度发达,没鼻子我给你雕个鼻子,没胸我给你吹个胸脯。如果你肯撒钱、肯不要脸,就算你长得像金百万,也能让你变成金喜善。
权势不足持。江湖风雨多,老大做不了一辈子,激流勇退不容易,全身而退更难。那个姑娘的老爸官再大,也有纪检的管他,也有退的时候。软饭吃多了,小心牙口退化,面目再也狰狞不起来。
落到最后,还是态度。“只缘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老人说“尤物足以移人”,国色天香们用来移人的,不是lae粉底,不是cd香水,是“临去时秋波那一转”。多少年过去了,在小馆喝酒,还是想起那个扬言要把我先奸再杀的师姐。见到街头花开,还是记起“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2002。10。20
/*33*/阿飞姑娘的文化意义(1)
我先后知道了阿飞的方方面面:这个人物、她的音乐、她的文字,以及她的部分生活。这几个部分相互重叠交叉,构成一个不完整但是丰富的形象,让我对于阿飞的文化意义更加疑惑。进而反观本心,自己的价值观又一次出现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进入三十岁之后,每两三个月一次,那种有震感的心率不齐。
其人物
认识阿飞是通过一个叫泡网的论坛。
这个论坛据说聚集了一批20世纪90年代中末期就开始泡网的骨灰级人物,多有名记老炮,而且实行会员制,非请莫入。所以当我在信箱里收到泡网的邀请信,信上附了密码,我挺得意。
泡网分谈琴、论剑、绝色、寻音等论坛。谈琴论坛里多文学青年和文学流氓,言语有味,思路邪仄,所以常去。在论坛里常见一个号称“阿飞”的人上帖,伤春却不自怜自恋,淫荡却不脱衣脱裤,唠叨却不没筋没骨。帖子一扫,就知道是女的,不仅号称流氓(阿飞),而且是女流氓,不仅是女流氓,而且是伤春、淫荡、唠叨的文学女流氓,泡网欣欣向荣啊,祖国形势大好啊。
阿飞偶尔上帖,通告“幸福大街”演出计划。幸福大街我常去,“金鱼盆”的水煮鱼不错,“幸福花园”的杰克丹尼全三里屯最低价,艾未未主笔设计的“甲55”有成吨的水泥钢筋。我问一个网名狂马、状如河马的老大:
“阿飞长得好不好?”
“不好。”狂马一点犹豫没有,刺刀见红,我觉得这个老大具备干咨询的潜质。
“唱得好不好?”
“歌词好。”
“什么路数?”
“朋客。”
朋客,我懂,就是反叛和暴力。如果主唱相貌俗丽,乐队脏兮兮,加上凶杀、色情、反叛和暴力,一定牛逼。曾国藩说“花未全开月半圆”最好,所以不绝对牛逼也有不绝对牛逼的好处,所以推掉晚上杂事,直奔经贸大学南门外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酒吧。
其音乐
阿飞站在台上,我踮着脚尖,超越一片人头,望见。身材小小的一个姑娘,穿了个小花棉袄,红的,上面绣着小花。阿飞双手大力掐搂着一个大号话筒,仿佛一个大号的花心筒,阿飞大声尖叫,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感觉声音嘹亮而扭曲,仿佛处女叫床,痛并快乐着。
我从小就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小学时候的恩师是个老右派,会拉手风琴,会吹口哨,小分头上头油,风流倜傥,到四五十岁还有艳遇。我看见过他的胳膊内侧,用口红写的薛涛小楷“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不知道是哪个文学女流氓的手笔。我的恩师总是担心我的功夫难以行走江湖,“射、御、礼、乐、书、数”,除了“书、数”尚佳,心术不正,四肢无力,五音不全,还不会骑自行车。
“所以你要学音乐,唱歌跳舞。你总不能见到姑娘就说‘我爱你’,但是你可以大大方方唱‘我爱你中华’,每唱到‘中华’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再长大些,你总不能见到姑娘就说这是我给你写的诗歌和散文,但是你可以大大方方请她跳一支高尚的青年交谊舞。”
经过包括我哥我姐等众多高手的调教,我还是五音不全,四肢无力,而且更加心术不正。我还是见到漂亮女生就结巴,除了问天气和道路,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更可怕的是,几乎在我眼里,所有姑娘,只要常洗脸常笑,都是漂亮的,所以我长期以来,就是个结巴,只能在四百字一张的稿纸上恣肆汪洋。
阿飞唱完,招呼来自泡网的歌迷群众,找了一家小馆,问老板有没有啤酒和很大的折扣。尽管阿飞咋咋呼呼,要菜单,安排座位,辱骂老板,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个极端内向的人,是我的同类。
第一次和网上的人物见面,我看了看周围落座的十几个人,有的真精神,有的真寒碜,恍惚之间,我们没有坐在三环路边的小馆,而是《西游记》里的山洞:精神的是妖精,寒碜的是妖怪。我一边吃一边琢磨阿飞的音乐,我担心阿飞的音乐不好红。不成调,不上口,就很难进“钱柜”厚厚的歌本。我不懂,我是外行。
一个文学女青年(或是文学女前辈)见没有人陪她喝大酒,于是大声叫着:“喝酒不是这样的。喝酒不是这样的。”没过多久,自己就把自己灌醉了,死活不让别人送她回家,自己打了一个“夏利”,开门的时候,差点一把拉掉车门。
经过这么多年,我恩师没有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这么多文学女青年和文学女流氓,我四肢无力,五音不全,但是还能凑合混个吃喝。或许我对阿飞音乐的担心也是多余。
其文字
由于四肢无力,五音不全,我对文字要求严格。文字是红烧肉,文字是汉白玉,文字是普洱茶,文字是女儿红。文字没有什么了不起,所有常用的字都在《新华字典》里有,但是这么多可能的排列组合,有些人想也不想就能抓到最舒服的,有些怎么抓都抓不到痒处。
阿飞送我两本书《小龙房间里的鱼》和《阿飞姑娘的双重生活》,我在里面找到红烧肉,汉白玉,普洱茶,女儿红。更精确的感觉是仿佛吃重庆辣子鸡,辣椒多,鸡肉少。但是,不顾体统,筷子乱拨,找到一块鸡肉,实在是香。总比张爱玲好,全是鸡肉,很少辣椒,太多的机锋感觉拥挤,感觉作者注定红颜薄命。
/*34*/阿飞姑娘的文化意义(2)
挑几块鸡肉出来:
比如在《为什么要在冬天唱歌》:“我和贝司打了。他不知说了句什么,我说你妈逼,他说你妈逼。我拖着吉他扑了上去,被他在头上打了一记。我哭了起来,很大声。眼泪掉在地上。我没想到眼泪这么巨大,大得让我充满了好奇。最后我抬头嫣然一笑:你打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不想表演,我只想蜷缩起来,唱歌。”
比如在《摇滚歌手的非摇滚生活》:“终于快毕业了,小时候捡垃圾的习惯终于得到了报应,我做的课题是环境工程固废组的,叫‘中国城市垃圾焚烧可行性分析’。”
比如阿飞的歌词:“我是鱼,小龙房间里的鱼,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文字取胜不在多,海子不过也就是那三四十个字被人们记得。
阿飞的性情文字,如果挑缺点,就是可能不好卖。阿飞一定有自己的主张,但是感觉她走偏李碧华的路数比偏张爱玲的路数轻松。写几个新派历史色情小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奇怪的时代,魏晋南北朝是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时候路上没有警察和妓女,只有gay们手牵着手走路。”然后拍电影,然后拍电视剧,然后印帕车胶美澄肫腊滤箍ǎ缓缶团1屏恕
又一次听阿飞唱歌,在cd
café。一屋子的牛鬼蛇神,乌烟瘴气。我只听到一首歌的尾巴,阿飞反复唱:“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仿佛咒语,我赶快逃窜出来,到机场赶飞机去了。后来看到印出来的歌词,好像是我听错了,其实是:“我说你是一个流氓,我说你是一个流氓。”感觉突然没有了。
其生涯
阿飞经历复杂:清华工科学士,文学硕士,编辑,摇滚歌手,侗族女子,作家。像我一样复杂。我也是少数民族,蒙族,老妈在我高考前抓紧改的,因为能够加十分。阿飞和我聊天,说将来不知道干什么。我说,千万别和我讨论,我从来就没知道过我将来干什么。
八年学医让我的时间观念彻底错乱,过去和将来就像只隔了一层纸,浅浅得没有本质差别。全部生命就在一个核桃壳里,人站在外边,一米八高,一百三十斤,你说过去和将来的区别是什么?
阿飞不抽烟,不吸毒,不上妆,不喝酒,不染头发,不穿鼻环,不知道名牌,不暴露肚脐,不摆姿势,不放纵,不掩饰,不讲故事,不让人联想起暗娼而是联想起巫婆。阿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作家。
回想起过去,青春期,发情期,时常困惑,老师帮了我们大忙。做完了一天的功课,老师禁止我们抽烟、泡妞和打群架。价值观飘忽不定,老师强迫我们背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当时的背景下,这些话很容易理解。当时的生命里,正经事只有“读书”一件,高中之后还有大学、研究生、博士生、出国留学,纵极想象,也想象不出之后的将来还有什么。保尔·柯察金的意思明确,只有读好书,才不会后悔,才能在那想象不出的之后的将来,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床睡那些长着小媚眼和大波波的姑娘。
现在,读过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洋学位,转眼就到了中学时想象不出的之后的将来。忽然觉察到老师们的狡诈:现在再读保尔·柯察金的名言,狗屁不通,没有定解。金多伤神,酒多伤肝,小媚眼长出皱纹,大波波像小区门口花坛里的大芍药花一样渐渐枯萎。到底如何不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一种解法是,宽容些、开放些,多看看、多听听,生命中没有感动就放过去,有感动就想一想。如果身心带宽足够,双重生活、三重生活,都是正路。
像阿飞说的:“我一直想要一大盒那种包在金纸里的巧克力。这样可以分给别人吃,可以向同屋女友炫耀,可以吃很久,大盒子还可以留着,表明你拥有过这种巧克力。”
2003。6。15
/*35*/是意淫古人的时候了
读书是每个人都可以喜欢的事情。有人先入道,有人后开始读,后来人自然就有对读书理论的需求:知道前辈们如何读书,省却好些弯路。前辈们也乐得提供:“好为人师”、“含饴课孙”和“饮食男女”,一样的根植人心。但是,晚辈们要千万小心,擦亮眼睛,在笃信前辈们的结论之前,考量结论的语境和作者的心境。
“五四”以来,在读书理论里,最正统、最嚣张、最深入人心的就算“不读中国古书论
“了。
最正统。因为是由鲁迅首倡。1925年1月,《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十部的数目,鲁迅因此写了一篇《青年必读书》的短文。鲁迅的答案很短:“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是有个挺长的附注,附注里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鲁迅当时讲的中国书,即指中国古书,这层意思,他又在一年后的《写在〈坟〉后面》和《古书与白话》等文章里反复阐明。
最嚣张。“四人帮”说批孔,破四旧,亲切地直呼孔丘为孔老二,暗示孔丘是春秋战国时代著名的鸡鸡。书评大家曹聚仁明确提出“爱惜精神,莫读古书”,并且写了一连串的文章:《我的读书经验》、《要通古书再等一百年》、《无经可读》、《劝世人莫读古书文》等,洋洋洒洒,够出一本专辑。
最深入人心。懒人说,路上有狮子,这么难认的文字,不读中国古吧卡拉ok,有茶楼酒吧,有发廊影院。信息时代了,事烦时窄,难做的事情,前辈大家说不做就当然不做了。
现在看来,没有比“不读中国古书论”更荒谬的了。
鲁迅说“不读中国古书”是因为他是鲁迅。不提他的私塾幼功,单是他自1912年到北平教育部任职开始,至1936年于上海逝世为止,数十年间,购书读书,每年日记都以一篇书账结束。从现在的人口构成看,能认全鲁迅书账上所有汉字的,百无一人,能了解一半书目内容的,千无一人,看过一半书目所涉书籍的,万无一人。简单地说,如果杜牧和柳永痛心疾首地对你说,歌寮夜总会无聊之极,小蛮腰小肥屁股无聊之极,你要打个大大的折扣。另外,鲁迅说“不读中国古书”是因为1925年。那年月,中国上下,摆不稳一张书桌,“昔宋人议论未定,辽兵已渡河”,还是学些造船造炮、金融会计这类的西学,然后做起来富国强兵要紧。
曹聚仁说“不读中国古书”是因为他犯了一个逻辑错误。曹聚仁笃信颜李学派读书论。颜元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李塨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曹聚仁的推理如下:颜李认为“开卷有害”,颜李是中国古人,颜李读的当然都是中国古书,所以颜李认为应该不读中国古书。
其实颜李只是认为“开卷过多有害”,知行应该平衡。另外,曹聚仁把读古书看得太神圣了,一定要读真经,一定要从考证甚至考古入手,一定要懂古文家今文家宋学家汉学家的异同,才能读古书。简单地说,再大的美人也要大便,《诗经》里“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和崔健的“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没有本质区别,都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作为后生小子,意淫古人,读断读通就好,摸着想象中的手心驰神荡就好,不必知道古人的界门纲目科属种。
无论是靠写字补贴家用的还是不靠写字补贴家用的,都是意淫古人的时候了。
不靠写字补贴家用的,必然是经世济民的好手。简单地说,去美国读两年mba不如恶补两年明史、清史,小白菜比小甜甜布莱妮可爱,廷议比课堂案例凌厉,明史清史必美国教科书讲中国的事情更通透。
靠写字补贴家用的责无旁贷,是文字就应该是你的原材料,掌握之后煎炒烹炸,上至三代铭文,下至隔壁王寡妇叫床,不该避讳。撇开祖宗几千年积累下来,狡猾可喜的文字,是渎职,是犯罪。不要言必谈“五四”时期的反叛,那是中国新文字的青春期,一定要杀死父亲才能知道自己姓什么。李锐讲:“从严复、林纾的时代算起,总共才一百年多一点。但是,这一百多年是方块字的文学变化最巨大、最深刻的一百多年。在这一百多年里,我们先是被别人用坚船利炮逼迫着改变自己,接着又用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改变自己。这一百多年,我们几乎一直是在急于改变自己。”现在是该上上祖坟的时候了,检点一下,祖宗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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