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哩?
他迟疑一会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今儿回来哩。
她慢慢地在他面前站起来,
——你奶呢?
郓哥勾着头。
她说,
——你奶在屋里烧饭没来接我是不是?
他张张嘴合上了,合上了却又张开了,盯着金莲慢声细语说,
——奶走了。你走了三天,村委会扒房盖镇委会的大楼哩,奶去那架子下面捡柴禾,掉下一块砖就把奶给砸倒了。没流血,也没破上一层皮,可夜里奶她叹了一阵长气,好好睡着,来日日头一照进屋里奶就在床上不动了。
第四部分第七章两年后回来了(3)
金莲心里先是由慢到快地跳着,后来轰隆一声,冷汗立刻袭出来挂在了她的额门上。
——你说啥?
郓哥死死盯着金莲的脸,
——奶走了,奶不管我她先走了呢。
金莲抬起头把目光从路角的两棵桐树间穿过去,看见王奶的茶屋一如既往地立在路边,石棉瓦的房坡上,落了许多树枝和麦秸,还有为了压风的砖块和石头。就那么盯着那房子怔了一会,她看见黄昏从西门大街的那头走过来,所到之处如半空飘着一层浅黑暗灰的纱。她开始提着行李,扯着郓哥朝着黄昏里走,走得不急不快,过王奶的茶屋时,还淡下步子看了看那挂在门上的锁,到踏上西门路的水泥路面时,有许多家的生意夜灯开始闪亮了。一切都如有人安排了一模样,一家的灯亮另一家也就跟着亮起来,于是间,一条街一个镇都亮起了灯,就宣告着说白天过去了,夜晚开始了。这当儿金莲才看清刘街果然不是原来的刘街了。西门镇就是西门镇。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房屋也都还是原来的房屋,可原来临街的生意人和营业房的门厅招牌却面目全非了。半年前街这头只有一间房的理发厅,成了有三间大厅装修现代的鸳鸯浴池,原来路东张姓的铁匠铺,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贤人饭庄。路那边的棚房川菜馆成了上下两层楼房的重庆火锅城,还有卖丝袜、耳环、乳罩和透明女人三角裤的夜市部,卖各种小吃的手推车,全都和原来不是一样了,灯光更亮啦,小摊主们也都统一穿上了卫生白的工作服。一个标着咖啡屋却是卖各种茶叶水的营业厅前,全都用假的树皮装修得又野又新鲜。一个名为现代音乐厅的地方,播放的都是地方戏。一个露天舞场,音乐现代,去跳舞的男人却都穿着拖鞋叼着烟,姑女们勾肩搭背,进舞厅如同去看戏,手里都还提了累身后坐下歇息的小凳子。然而这些门厅前边的灯光招牌,却和古都洛阳的一模一样呢,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果真召示了都市的形态和气息。
金莲拉着郓哥沿着路边朝街心花园那儿走,路上碰到两个熟人,她立下要和人家说话时,人家却把头扭到一边了。扭到一边和别人去说话,或者去看别的啥儿去。她不知道人家是不愿和她说话儿,还是确确实实没有看见她。她清晰地记得,半年前她离开刘街时,那些人都还夹在人群向她鞠过躬。她想他们一定是因为夜色没有看清她,想自己该走到路中央引人注目的地方去,想自己从洛阳回来前,特意换上了还没流行到西门镇的齐膝短裙子,且裙色是人目的粉红色。只要走到大街的中央谁都会一眼认出她金莲。她想着便往路中央挤过去了
一步多,然刚走了几步,仿佛有人在路边拉她一样,她竟又走回到了路边的暗影里。她想,还是走在这儿好,谁看见我了我就热情地说说话,看不见我就悄然回家了。
金莲就和郓哥沿着街边的暗影走。
走了一段,身后有两盏车灯照来了。金莲又往路边靠着时,一辆叫不出车名的小车停在了她身边,有一个白头发的平头脑儿从车窗露将出来了。金莲把头朝那花白脑儿扭过去,看见的却是郓哥儿脸上惊了一下,一脸的灰垢便如墙上的泥皮样被惊得哩哩啦啦掉下来。她说,郓哥,你咋了?郓哥不说话。郓哥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猛地朝那黑亮的车上恶恶地吐了一口痰,车转身子就往身后跑过去,仿佛他害怕车上的人,仿佛车一停下他就看见了车里装满了恐惧的啥儿,仿佛那车上的人会突然下车抓他,会开着汽车追上他。金莲有些不知所措,叫着郓哥
——郓哥
——他便如精灵鸟样飞进了不夜的西门街巷里。
怔怔地呆站着,小车的前窗摇下了,以为是因郓哥把痰吐到了车身上,人家才摇开车窗的,金莲刚要说些好话时,却从车窗里探出了一张极熟极亲的中年的脸。
——是金莲吧,你回来了?
金莲惊惊喜喜,
——村长,是你哟。
村长说,
——今儿忙着开镇委会,学习关于乡镇改革的文件哩,没顾上去接你。说金莲呀,我没想到当镇长还不如当村长,闹得今儿得连夜到县政府汇报学习情况呢,就不和你多说了,明儿有事就到镇政府里找我。
镇长说着那车就躲似的开走了,好像镇长的话没说完司机就加油门了。停得急,走得急,使金莲压根没有看清他从村长庆到镇长庆这两年有啥儿变化,车就走远了。
金莲木木地立在路边上,一家关门的鞋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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