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_万物生长 冯唐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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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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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几年前,就有过一个冲动:

在这样一个日子,在这样一张卡上,写上我四季的语言。

而如今,提起笔来又无从写起。

只愿我们的心永远纯净,只愿我们依旧珍惜。

给我时间,让我能做你的女孩。

二月十四日。”

“上面画的是四季。”她说。

“不对,上面画的是四季轮回。”我说,忽然不想说话。

她抓起酒瓶子,把剩下的分别倒进两个杯子。“不说了。喝酒。”没等我,自己把自己的酒喝了。我一动不动。

“你想不想听我唱歌?我喝多了,想唱歌。”

我说当然。然后她唱了一首叫《感觉》的英文歌,她把歌词改了改,其中有一句是:“感觉好象我从来没有遇见你,我的男孩。感觉我好象从来没有拥有你。”我忽然感觉不对,在我的杯子里,她好象变成了水,我好象变成了等待被溶化的石头,石头好象没有等待就被溶化得没有了踪影。

“我饿了。”我大声说。

“咱们自己做一点吧。”

“家里没人也有没人的不好。虽然可以仔细抱你,但是没有饭吃。”

“我会做。”

“你会不会做红烧猪头?”

“会。”

于是我们来到楼下。小雨还在下,薛四的菜很新鲜,我想起“夜雨剪春韭”,最后还是没有买猪头。我感觉这个脏乱的集市是我的园子,园子里长满了看着我和我初恋的好奇的眼睛。我的初恋从薛四的摊子上捡了几个长茄子,几个苦瓜,说可以细细切了丝,清炒。薛四说,多拿几个,但是不许给钱。我的初恋看了一眼薛四,看了一眼我,以为我是对她隐藏得很深的街霸。我连忙向她解释,薛四不是看上她了,不要自作多情。薛四喜欢大奶大屁股的那种类型。薛四假装不要钱,是在给老妈面子。薛四傻笑认可。我说钱一定要给,否则我就不让他再进我家打麻将。

后来雨停了,天很晚了。我说送她回家,她说不坐车,走走。我们走在东三环上,经过起重机械厂、通用机械厂、光华木材厂、内燃机厂、齿轮厂、轧辊厂、北京汽车制造厂、机床厂、人民机械厂、化工机械厂、化工二厂,我依旧闻见化工二厂发出的氨气的臭味,但是半斤二锅头在体内燃烧,我觉得这个夜晚浪漫异常。借着酒劲儿,我法力无边。我让初晴的夜空掉下一颗亮得吓人的流星,我停住脚步,告诉我的初恋,赶快许愿。我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问心无愧。她说你不许装神弄鬼,夜已经太深了。我说我许了一个愿,你想不想知道。她说不想。我说不想也得告诉你,否则将来你会怪我欺负你。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任何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无法安宁。她一言不发,我借着酒劲儿,说了很多漫无边际的话,其中有一句烂俗无比,我说:“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

第十三章:包书皮

明天就要考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说最后给大家进行一个小时的答疑。平时所有旷课睡觉、逃课泡妞的人都来了,班上有人勤快有人懒,但是谁也不傻。解剖室里少有的热闹,三十几个人散坐着,八、九个被割得零落的尸体在解剖车上横躺着,两具人体骨骼在教室前面硬戳着,白先生被围在中间,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夹着粉笔,感觉被重视、被期待、被渴望,一脸幸福状。考试前的老师就象初夜前的一村之花,在破身之前,所有乡亲都有观察圆房的动力,个头小的,还会回家搬个板凳。初夜之后,姑娘即使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都不一定有人看。白先生现在略带矜持地幸福着,象极了期待着在几个小时之后被破去女儿之身的姑娘,他身旁的两具人体骨骼仿佛都受他的感染,咧嘴笑着。

“你们问吧。”白先生说道。

“不是您讲吗?”厚朴插话。

“学校规定,不许考试前划重点,出提纲。你们有问题就问,没问题就回去,早点洗洗,睡吧。”

“我有问题,明天考什么呀?”杜仲老远坐在门口,但是提问的时候,一屋子回响,那两具骨架子震得直晃悠。

“这不是问题。”白先生给自己点了棵烟。

“有问号呀?”

我同意白先生的观点。好些问题不是问题,是较劲儿。比如高更那幅画的题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向何处去?那是热带大面包果吃撑了,大奶姑娘睡多了的人和自己较劲儿。爱因斯坦反复告诫热血青年,千千万万不要想什么终极问题,想想就会把自己绕进去。

“好,我给你答案。明天考上课讲过的。”

“讲过的都考呀?太多了。”

“谁也没期望你全对呀?”

“什么不考呀?比如生殖系统?我们高中生物也学,但是都是男女分开讲的,而且就第十二章生殖系统没有实验,从来不考。”

“我一定会考的。咱们生殖系统可是仔细讲了的。分到男尸的同学和分到女尸的同学,讲课的时候,让你们交换看过的。过去封建,妇科大夫上手术台,打开肚子,所有内生殖器官都能看,随便摸。但是平时检查的时候,所有外生殖器都不能看,打死都不能看。那个蒙昧落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白先生说到动情,手臂禁不住一挥,顺便掸了掸烟灰。

其实,蒙昧时代远远没有过去,在几年以后,我们学习妇产科,在门诊见习,没有任何一个女病人希望被我们检查。威望最高的老女教授拿自己当诱饵,“不让我的学生看你,也别想让我看你。”并且苦口婆心,“我们医院是教学医院,必须承担教学任务。如果我们的学生毕业后连大嫂和小丫头都分不清,将来如何为人民服务呢?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我死了,你们找谁看病呢?你们的闺女找谁看病呢?”但是女病人就是不买帐,进诊室一见我们四个全都一米八零以上的男生,扭头就跑。最后老教授只能让我们四个躲在屏风后面,没有信号,不许说话不许动,好象邱少云。等老教授安顿女病人脱了鞋、脱了裤子、在病床上仰面躺下、两腿蜷起岔开呈截石位后,一个手势,我们从屏风后面陆续钻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那个女病人狂叫一声,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拎了裤子就窜了出去,鞋和皮包是几个小时以后回来取的。

白先生是个很有激情的人,讲话动情时,眼底一突火花。我完全可以想象,白先生年轻的时候多么招姑娘喜欢。第一节课讲解剖概论,白先生上窜下跳,用古希腊文在黑板上写下阿波罗神殿中的神谕:认识自己。用英文背诵莎士比亚关于人的颂歌。问我们,人的拉丁文学名是什么。班上一个叫车前子的韩国留学生当时坐在我旁边,满怀崇敬地仰望着白先生,小声问我:“白先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我说我也给你讲个关于莎士比亚的故事吧,一个老红军,参加革命之后,先后跟了陈独秀、张国焘、林彪。运气不好,又没文化,不识字,所以一生不得志,一生未娶。老红军作风正派,不奸不嫖,所以临死前,几十年,除去自渎,还是童男。老红军临死前,老泪纵横,死不瞑目,大声疾呼:“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周围的老战友,老部下都糊涂了,老红军没文化,不识字,怎么念念不忘莎士比亚呢?只有旁边一个小护士是老红军的同乡,听懂了,一个人偷着乐,告诉老红军周围的人,老红军说的是家乡土话:“啥是逼呀?啥是逼呀?啥是逼呀?”车前子理解之后对我说:“秋水,你不是好人。你是个淫秽的人。你是个低级趣味的人。”然后问我:“你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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