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21(1)
不过,这年头也有人喜欢傻瓜,至少是喜欢傻瓜的某一方面。
碰到雅平,是在另外一个下午。厚生换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这里,虽然格调并不特别高雅,但除了勃拉姆斯的音乐,还有一些书报杂志。一杯咖啡厚生要省着点喝,只是偶尔呷上一口。厚生翻了一翻旁边的书报架,全是时尚杂志。这些出版物无非是繁忙社会接连嗳出的饱嗝,有闲人群连续打着的哈欠。旁边桌子上,坐着四五个很fashion(时尚)的女人,她们正在谈着fashion。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旁若无人。
“夏奈儿说过,做fashion就是为了它不fashion。”
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笑了,笑声倒透出来一件事实,她们是有知识的群体。说话间,又一起低下头去,喝她们的咖啡。看样子,这些女人是台湾来的。她们谈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在文化上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信。
厚生搁下了杂志,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长长的手指,停靠在马蒂斯上面。如果手指也是手机那样的通信器官,厚生就可以同马蒂斯的灵魂进行长谈了。厚生是匹马单枪的独行者,却并不形只影单。他觉得,他同他所绘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正是他们,减少了他的伶仃孤寂。
特别是,他也同巴黎在一起,同巴黎回来的老乔教授在一起。这么想着,思想就更开阔点了。
其实,这儿也另有一番绮丽景色。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她,她这会儿正在朝他看;当他把眼光投向她时,他们的眼光相会了。他本能地移开眼光,她也低下头去。厚生的第一反应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出自偶然,碰巧而已。厚生模仿着一位诗人的词句,在心里对那女郎说:你在看街头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街景装饰了你的眼眶,你却装饰着别人的梦。正是如此!瞧!她饶有兴趣地翻阅杂志。这时,忽又换上一副慵懒而又悠闲的样儿。他的眼光在外围游荡了好一会,又经不住引诱,还去看她,却又碰到了她的目光。这次,两股眼光相互碰撞,时间保持长了一点。她面前放着一杯卡普奇诺,在冒着袅袅热气,她时不时啜饮一口,那姿态带着几分幽雅雍容,看得出是刚刚学来的。可她身上也在冒着一种热气,不过不容易察觉。咖啡渐渐没有热气了,她也一样,融入到这间屋子的庸俗平淡里面去了。她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可以用“可人”两字来形容。她面前还放着几本书,大约是米兰·昆德拉,或者是普鲁斯特之类。这两位用法文写作的作家,在这座城市代表着高雅和情趣。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她衣着得体,质料上等,短外套里面的衬衫刷刷刷地冲出胸前,形成一蓬热闹花边,很闹,好像盛开着的鸡冠花。下边是苏格兰格子短裙,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虽说有点特别的风致,却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印象。当他们第三次用眼光接触时,她笑了起来。起先,他还以为她是对着别人笑。可是,她分明是用笑来表示,她已经注意到他这个人了。
咖啡馆的男侍者站得笔直,好像法国巴黎爱丽舍宫外边的武装侍卫,随时准备响应顾客哪怕是极其轻微的一片召唤。当然,最好的招呼便是小费。
一个人应该每天听听音乐,念念诗歌,看一幅绘画。歌德这么说来着。
眼前,不就是一幅绘画么?
厚生偷偷拿出纸和铅笔,在画夹子上铺开,开始给对面的女郎画像。
进来了四五个刚刚游完泳的少女,看来是中学生。她们在邻桌坐下来,唧唧喳喳讲话不停。她们叫了鸡尾酒,大口喝着。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权?”
隔着一两张桌子,她的话说得相当响。
周围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别人的并不接触,隔着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给一对西洋男女介绍酒水,只说极其简单的英文单词,又把眼角往厚生这边飞快地瞟了一下。
“说这话的人一定懂得,绝不应该随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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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2)
厚生大胆地回答。他想起了,这女郎在哪里见过。室内的背景音乐转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递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楼梯上从顶端滚下来。厚生的心思也像递次下降的音符那么滚落,终于滚落到一个定点:他开始想起她来了。
“唔,画得倒还有点像!你是街头画家还是正规画家?还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站到厚生的背后。他小桌子上的东西杂乱堆着。
“这是我的名片。”
厚生递过去一张纸片。
她在厚生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下来,将名片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画家。美术学院教授么?真了不起呀!”
他们开始随便交谈起来。她很随意地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终于明确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他遥遥地叫一部白色“强生”出租车。车子停下来,因为招手晚了点,车子急忙停车,却滑行到了远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苍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纳”的车门,只听得有个轻柔的声音把他喝住:“先生,这不是计程车!”
从弄堂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郎来,朝他微笑。这时,他才发现他开车门的那部车顶上没有出租车的标志。他尴尬地说:“对不起!小姐,真对不起!”
“真没有见过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
女郎说,还是笑。
这就是她!
此刻,只见女郎仰起小巧的脑袋,哈哈大笑。厚生想了一想,要给她续上了一杯咖啡。她却要了很贵的哈根达斯。女郎一直盯着他看着,好像看不够似的。最后,她却掏出轿车钥匙,一边把玩着,一边说:“我要走了,再见!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哩!以后就叫我雅平好了。”
(bsp;这时,上海暮霭四合,华灯初上。一切白天的景色,都开始渐渐隐去;一切黑夜的景色,开始慢慢显现……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周围黑压压的,好像是堆积如山的柏油,如山的柏油好像海浪一般扑向厚生。厚生拂了一拂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片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姑娘,正在把剩饭剩菜拨给一对讨饭的母子,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乞丐,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张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的脸。
马蒂斯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厚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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