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前,注视东南方向新华书店那油漆斑驳的招牌时,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
干干净净,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思念,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一种活了四十年从未
体验过的感情。我拿起托人从满洲里买回来的前苏联军用高倍望远镜,调整焦距,
瞄准新华书店的门口。那两扇装有铁把手的棕色大门虚掩着,把手上红锈斑斑,
偶有一个人出来,我的心便剧烈跳动,我盼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能从那里闪出来,
然后轻盈地穿过大街,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但出来的总不是她,出来的总是一
些面孔陌生的读者,有老有少,有女有男。他们的或是她们的脸被拉到我的眼前,
我觉得这些人脸上神情都很相似:神秘而荒凉。这使我不由得胡思乱想,是不是
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遭到了什么不幸?有好几次我都想以买书为名
去看个究竟,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刚刚
一点半,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放下望远镜,想强迫自己到屏风
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但我无法平静。我刷牙洗脸。我刮胡须剪鼻毛。我
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半红半蓝,实在是丑陋。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自
己骂自己:丑八怪!自信心顷刻问就要土崩瓦解。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
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
少妇杀手。明知他胡言乱语,但自信慢慢恢复。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
走廊那头由远而近,慌忙开门相迎,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坐在她坐过的位
置上苦苦等待着。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她读书时
的神态出现在眼前。书上有她的气味,有她的指纹。猪瘟,此病由病毒传染,发
病迅速,死亡率极高……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
地碰撞,“嘚嘚”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
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
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问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
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
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但连稻草也没得抓。
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春苗,好妹妹,我
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我语无伦
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
说:“我爱你……”
“为什么?”
“不知道……”
“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要你负责,我愿意的。跟你好一百次,我就离开你。”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草一样。
很快就是一百次,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她抚摸着我,流着眼泪说:“好好看看我吧,别
忘了我……”
“春苗,我要娶你。”
“我不要。”
“我主意已定,”我说,“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但我别无选择。”
“那就一起跳下去吧。”她说。
当晚,我回家向妻子摊牌。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这活儿技术难度
很高,但她干得很熟练。灯光下,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成千上万粒绿
豆跳跃滚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
“忙什么呢?”我没话找话说。
“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她看我一眼,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沙
石,说,“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这个不能糟蹋,簸簸,
生豆芽给开放吃。”
她又簸起来,绿豆刷刷的响着。
“合作,”我一狠心,说,“我们离婚吧。”
她停下手,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合作,对不起你,
我们离婚吧。”
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低垂着,先是有几个、十几个、几百个绿豆滚出
来,然后,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倾泻到地上。成千上万粒绿豆在
水磨石地面上滚动。
簸箕从她手中落地。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我想上前搀扶她,但她已
经倚靠在放着几棵大葱、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她捂着嘴巴,呜呜地叫着,泪
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我说:“确实对不起,但请你成全我……”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
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咬着牙根说:“等我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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