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
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
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
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
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
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
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
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
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
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
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
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
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
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
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
年,这小子又把奸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
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
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
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
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
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
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
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
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
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
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
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
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
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
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
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厂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
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
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
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
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
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解放,你是县长,
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
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
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
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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