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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始终没敢走进深埋于竹丛中的神秘的小屋。
大抵是久与竹林结伴,那小屋也充满了竹的清新和雅气。精巧的结构,像一首凝固的优美动听的音乐;淡绿色的屋顶,与竹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姚江河话音刚落,小屋的门吱地拉开,像中秋月华夜七仙妹拉天门的声响。随之,门上露出一张寂寞而秀丽的脸来。
姚江河惊呆了,拼足全身力气猛叫一声:“顾莲,”这一声喊,把顾莲吓得影儿也不见了。
姚江河大汗淋漓,只觉得头脑沉重得如灌了铅,手臂酸麻得要。
命。
他怅怅地抬起头来,朦胧的双眼里,窗外的道旁树依然是无言的静默。
一个多么使人惆怅的梦境!
姚江河不愿动弹一下,沉浸于那幽深的梦里,愈发地感到寂寞。
他真切地想念他的妻子了。
前次去信,转眼间几十天已经过去,可不知为什么,顾莲一个字也没回,是没收到么?或者,是她忙于工作,抽不出时间给他写上一言半语么?
实际上,姚江河是了解他的妻子的。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只把一腔爱恋,化入平凡而细微的行动之中。对此,姚江河总感到有一丝缺陷。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是当真需要用语言说出来的,唯如此,它才像丰满了羽毛的鸟,以轻捷的身影,飞入对方的心房,铮亮温暖的眼睛,沐浴寂寞的灵魂。否则,就需要对方以足够的耐心去体悟细微事物中蕴含的情愫了。姚江河是缺乏这样的耐心的。
他回到寝室,提起笔,准备再给妻子写一封信。
可是,刚刚开了个头,他的激情就消退下去了。他觉得要说的话,在前一封信里已经说够;而且,上一封信的某些措词,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显得有些过火,像真正热恋中人的情书。说不定顾莲读这封信时,要连连撇嘴,嫌他肉麻。“她是不大懂感情的。”姚江河想。事实上,他们感情的炽热程度,要远远低于姚江河大学时对那女孩的单相思。
想到此,姚江河大大地败了兴。
天色暗淡下来了,灰黄的光,显示出城市里特有的黄昏色彩。
这色彩少了乡下的清丽,但自有它特别的可爱之处。乡下虽然清丽,却失于冷清,寂寥;而城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是热闹的市井。它对于医治寂寞中人的心思,是有特别的功效的。
姚江河搁了笔,将写了几行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
他翻开书,再次诵读屈原的《九歌》中的《湘夫人》,想把写了一部分的论文续下去。
“帝子降会北渚,目眇眇合愁予。弱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的徘徊、观望、急切的等待,以及对湘夫人的思恋和纯真的爱情,让姚江河心向往之。越是如此,越是觉得自己感情的失落。
读了《湘夫人》,他又将自己未完的论文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落笔时让他激动并自鸣得意的文字,现在看来死瘪瘪的,既无灵气,也没有理性的提炼,十余页稿笺纸上,全是些陈词滥调。纯粹是浪费笔墨,浪费纸张!
姚江河哗哗地把稿子翻过去,在每一页上划了一把大大的叉。
必须推倒重来!不然,怎么能够交差,怎么对得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闻教授呢?
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重新吸了墨水,重新铺开稿子,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论文的标题。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梳理一下思绪,明天一切从头开始。”
姚江河对自己说。
怎么个休息法呢?这问题却难住了他。
出去散步么?他已经厌倦了那故作深沉的休闲方式!去找邻近寝室的同学闲聊么?刚开始大家还有些新鲜的见解可以交流,时间一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了,除了消磨时间,浪费生命,已经没有丝毫别的意义了。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式了吗?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李新。
对,去找他聊!毕竟是老朋友,人家也来过一次,并且几次托人带信让你去玩,早就该去走一走了。
通州商场离通州大学并不太远,公共汽车两三个站便到了。天尚未全黑,姚江河不想乘车,怀着一种明净的心情,向通州商场而去。
这是一个堂皇而敞亮的所在,姚江河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通州商场是通州城的老字号,姚江河读大学时穿的第一双皮鞋,就是在这里买的。那时候,商场很窄,而且破旧,全没有现在的富贵气派。
姚江河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落,由于对逝去岁月亲切而温暖的回忆,使他对这人进人出的高档地方产生了陌生感。他在门口站立片刻,吸了一口气,走进去问信门的一个柜台小姐:“小姐,这里有一个叫李新的人吗?”
小姐显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正以售货员的职业微笑,向一个要买皮衣的中年男人推销产品。
姚江河又问了一声,小姐依然没有理他。
那中年男人很是讨厌,将皮衣穿在身上,让身边的妇人评说一阵,又脱下来,这里摸摸,那儿摸摸,一副不挑出毛病不罢休的神态。他每说出一点毛病来,小姐都以极其温柔的方式将他驳倒了。
之后,男人再次将衣服穿上,他身边的妇人前嘀嘀咕,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同时却在掏钱。男人将一叠崭新的钞票握在手里,并不给依然微笑的小姐,试探性地问道:“当真不少价么?”
“没办法,先生。不信,你可以到其他商场比较一下再来买。你们是识货的,我相信你们转了全城,还会回到这里。”
男人犹豫着,凝视着柜台里挂在货架上的一块红牌。那是物价局颁发的“信得过单位”的牌匾。
“你这女子口齿伶俐,会做生意。就冲这一点,我买了!”男人终于勇武地说。
小姐笑得灿烂而羞涩。
男人身边的妇人。却灰白了脸,很不高兴的模样。
小姐的目光一直把那一对夫妇送出门,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声“再见”,才把那微笑转到姚江河的脸上来,声音甜美地问道:“先生,你要什么?”
姚江河一肚子的气,直杠杠地说:“我要找李新!”
“噢,你找我们李经理呀,他在二楼,先生请。”小姐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式。
姚江河谢也懒得道,便顺着小姐指的方向上楼去。
楼道很窄,窄得连一个人的身体也难以容下。姚江河只得侧身而上。商场这么气派,弄个楼梯为何如此小气呢?看来,李新要赚一点钱也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真正的商人,是懂得怎样节衣缩食的。
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厅,厅里傍墙摆了两溜沙发,灯光也亮得晃眼,却没有一个人影。
姚江河只有喊:“李新!”
没有人应。
“李新!”姚江河又喊了一声,音调提高了许多。
他听见有响动声,却不知声音发自何处。
好一阵,正对门的一面墙突然洞开。那里面是一间小屋,屋子里搭了张简易的床。
谭a弦穿得规规矩矩坐在床边,李新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脸的病容。
“噢,是你——姚江河?”谭a弦首先惊异地喊道。
李新的眼睛本是望着天花板,对来人全不在意的样子,听a弦这一喊,惊喜地转过头来,大叫一声:“江河!”
姚江河看着他们笑,不知当不当进。
“快进来呀,你龟儿子傻了么!”李新笑骂着。
姚江河这才很随便地跨了进去。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像一个楼梯间改装而成,放一张床之后,连一个小竹凳也搁不下了。姚江河只好傍了谭a弦坐在床边。
“这么早就睡了?”
“哪里,我从早晨就躺在床上,饭也没吃,刚才a弦来,才给我煮了碗鸡蛋面吃。”
“病了?”
“病了。这一段时间,我把商场装修了一下,花了三十万。钱是小事,把人抱病了。”
说着,李新坐起来要穿衣服。谭a弦殷勤地递给他衣裤,并从被子里摸出一条内裤来,羞涩地扔到李新面前。
李新望着姚江河笑笑说:“不好意思,刚才a弦把我全身上下按摩了一遍,血脉畅通,感觉也好多了。”
姚江河笑了笑,本想开句玩笑,但见他们那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把玩笑话收回去了。
李新笼在被子里穿了内裤,就把毛茸茸的瘦腿撬出来穿外衣。
谭a弦并不回避,只含着温柔的微笑望着他。
“a弦,泡杯茶来。”李新说,又把脸转向姚江河:“我们厅里坐。
你我兄弟俩,早就该好好聊一场了,总是抽不出时间。这人想起来也没意思,越活越忙,越活越紧,连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
李新真挚的话语,姚江河听起来倍感亲切。
两人刚刚落座,谭a弦冲了两杯龙井茶来,紧紧偎依着李新坐了。
“a弦,你是几点钟上夜班?”
“九点。”
“现在该去了。”
谭a弦看了看表,并不打算离开。
“快去,不然又迟到了。听话,好吗?”
李新轻拍着谭a弦削瘦的肩,慈爱得像父亲。
谭a弦依然没有行动。
“今天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搭出租车去。听话,听话。”
谭a弦终于站起来了,眼里仿佛有湿漉漉的泪光。
李新将她送到楼梯的边沿,一再叮咛:搭那种贴有“学习雷锋小组”字样的出租车,司机技术好,品德也好。叫司机开慢一点,尤其是拐弯的地方。到了单位,立即打个电话过来。
谭a弦—一应承。
直到谭a弦下了楼底,李新还在大声地叮咛。
姚江河对他们这种奇异的关系,颇感迷惑不解,暗中觉得好笑。李新这个浪漫的诗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体贴人心?
但李新回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平和。
“江河,你对我这个商场感觉怎样?”
“好。你的那些柜台小姐,特别会做生意。”
“现在,经理也辞退了,一个大商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通州城的门面——方方面面都由我操心。我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只有健全制度,抓住手下人。我这里的营业员都要持证上岗,商场门口有一个意见箱,只要顾客对哪个服务员不满意,往意见箱里一投,查证落实之后,二话不说就解聘了。”
“你这家伙,活得越来越风光了,只是——”“什么?”
“你的富贵气派似乎离我们这些烂朋友越来越远了。”
姚江河的话使李新像被蜇了一般,他胀红了脸说:“江河,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如果这样想,百分之百的是折我的寿!我宁愿丢掉我所有的财富,也不愿丢掉我一个朋友!说实话,你今天能到我这儿来,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你没有下海做生意,你就不了解一个文化人下海做生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们一方面在绞尽脑汁拼命地挣钱,但是,钱挣得越多,越感到惆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天津某作家到广东打工,一年就赚了十万,两年赚了三十万。可是,你猜他怎么着?他把崭新的百元券一叠一叠地用线扎好,流着泪在上面写小说!他们最敏感的,最不愿意丢弃的,毕竟是浸泡在血液中的文化啊!然而,社会的大潮,又驱动着他们深深掉进自己深恶痛绝的泥潭,离自己忠爱的东西越来越远。这就决定了他们的悲剧人生!”
李新说得很动情。
姚江河是完全理解他,也完全相信他的。文化人下海的那股切肤之痛,他虽没有深刻的体会,但毕竟都是文化人。他就很难想象自己远离书本奔忙俗务时手足无措的情形。
姚江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免得引发出李新更为深刻的痛苦。便笑着说道:“我觉得你与谭a弦的关系很好玩。”
“好玩?”李新摇了摇头,“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脸上却是幸福与自豪。
“你这样放肆,嫂子就不管你么?”
“怎么可能不管呢,可是,在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别人也就无能为力了。”
姚江河默然。
两人沉默一阵,姚江河问道:“找一个情妇,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李新呷了一口茶,深有感触地说:“实际上,情妇是不需要去找的,它不同于狎妓,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完了事,付了钱,屁股一拍就走了。情妇不一样,它的落脚点在一个‘情’字。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甚至不同于妻子。”
姚江河良久无语。
李新见状,进一步补充道:“比如我和我的妻子,平淡得像两棵树,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所有的意义,就在于住进了一间屋子。而且,我们还将生儿育女,组成社会肌体中最基本的一个细胞。”
姚江河觉得,李新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而言的。“你看得过于灰暗了。”他淡然地对李新说。
李新右手的食指轻轻叩击桌面,眼神迷蒙地问姚江河道:“你读过《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部书吗?”
“没有。我只知道这是劳伦斯最响亮的作品。”
“你知道劳伦斯怎样议论家?他说:家!……”李新像背书一样,将这一段长长的话说得流畅而平板。灯光下,他眼眉上的那颗痣熠熠生光。
这纯粹是一个灵魂快要坏死的人!姚江河想。然而,姚江河感到迷惑的是,他的某些话,却有不可辩驳的真理。
“你与谭a弦年龄相差那么大,是怎样结识的呢?”姚江河对此颇有兴致,但他在问话当中却尽力掩饰这种兴致。
“我与她年龄相差大?”李新颇感吃惊地说,“看来,我的确是未老先衰了。实际上,我只比她大三岁。”
这着实让姚江河惊诧。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打来的。”李新说,把听筒拿起来,又是好一番“听话”、“注意”的劝慰之后,才又落座。
接着,李新娓娓叙述了他与谭a弦的相识相知的经历。
在谭a弦成为李新的情妇之前,谭是李的第一个恋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李新还是通州百货商场的一个普通工人,每天忙碌完毕,回到九个平方的斗室里,都要长声吟诵自己前一天写出的诗歌,然后又伏案疾书,进行修改或重新创作。李新所住的房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他房间正对着的,是一幢崭新的高楼。在这幢楼房三层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早就注意到那疯子一样长声吟哦的青年诗人了。
这姑娘叫谭a弦,成都人,只因姨妈一辈子没生下一儿一女,受父母之命,来陪姨妈姨父消除晚年的寂寞。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两个老人煮饭洗衣。
久而久之,她比两个老人还要寂寞。
有一天,她安置姨妈姨父早早地睡下之后,终于壮了胆,走到那疯子般的青年诗人的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
诗人没有听清她的问话,依然以他那种略显浑浊的声音吟诵道:还原成母腹中的姿式才能像你生存的意境绳一样晃动的山崖是一架秋千你飞跃的身影至今被禽兽传说这是一首很长的诗,题名《酣睡的猛虎》。谭a弦没有打搅他,一直听他激情充沛地将这首诗念完,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他们一见如故,并顺理成章地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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