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
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
「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
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
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
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
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
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
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
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
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
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
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
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第四章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
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
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
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
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
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
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
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
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
「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
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
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
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
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
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
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
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
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着,冬天寻找阳婆而夏天寻找
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卖洋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
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馍篓子、挑
着的糖担子停在白家门外的槐树下,高声叫着或者使劲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把
白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
白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於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
阵儿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
了。现在又不好再翻修了,灵骨不能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水灵气,结果可能适得
其反。他还是下决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
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灵安驻,避
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後来,又移栽了几棵枳
树,於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样的坟茔了。
白嘉轩随之陷入一桩纠纷里。在给父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
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卖半亩水地的意向,说他的父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
当就没有再进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轩爽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
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放都
不讲。」这个鹿姓小伙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
的要价,他听了後当即说:「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
中受到赞颂。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
六分水地给白家,白嘉轩更慷慨地说:「孤儿寡母,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
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
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水地里察
看,老远瞅见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
夏,日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高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把儿疲於奔
命。地头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高个儿,手叉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轩不由心头
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杪在後腰里,攥着从头托
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辫子,傲然啾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白嘉轩一看就火了:「
子霖,你怎麽在我的地里插铧跑马?」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
白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
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白嘉轩说:「那是白说。昨日黑间
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麽事!李
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
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长工手里夺过鞭子接过犁
把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白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两个年龄相仿
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顾去逮惊跑的牲畜。
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妇
的地里扭打到地头乾涸的水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後爬起来继续厮打,
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内侄
儿插手上阵,接着白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白鹿两姓阵势分
明的斗殴,满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白赵氏和白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
脚跑来时,打斗刚刚罢场。
冷先生赶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
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足。冷先生一手持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轩,一
手拉着鹿子霖朝镇子里走去。无论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
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
水,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白药,止了
血。冷先生说:「就此罢休的话,你俩现在都回去吃早饭;罢休不了的话,吃罢饭
上县去打官司。」说罢拉开门闩,一只手作出请出门的手势。
白嘉轩随後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
五斗麦子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白嘉轩给那位赌徒
儿子的地价比鹿于霖给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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