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枣儿再掏出来扔到尿盆里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枣儿!”小女人说着,又上了
气,“等会儿我把你流下的song2给他抹到枣儿上,让他个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举
人,黑娃就有点怯。小女人气过之后就哭了:“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狗都不如!我看咱俩
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
黑娃压根没有想过往后的事,支吾说:“姐呀,你甭急……我还没想过跑……咱明黑间再
说。”小女人说:“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说。我能跟你相好这几回,死了也值当了。”
黑娃有点沉重地回到马号,开始思谋怎么办?翻墙跳院偷偷摸摸的相会总不是长远之计
呀!这时候,马号的门板响了,黑娃忙问:“谁?”一个沉稳平实的声音答:“我。”黑娃
听出郭举人的声音就有点慌,瞬即侥幸地想:他要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肯定到当场捉奸,
不会等他回到马号的。他装出睡意惺忪的样子拉开门闩。郭举人走进来说:“点上灯。”黑
娃怕自己脸色不好不想点灯,郭举人坚持要点灯,他就拼打火石点着了油灯。郭举人背抄着
双手,站在对面说:“你刚才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坏了上茅房……”郭举人冷
冷他说:“茅房不在那边,再说也不用翻墙。”一切侥幸部被粉碎,事情完全败露了,黑娃
眼前一黑,几乎跌坐下去:“掌柜的,你说咋样处治——”郭举人一摆头说:“要是想处治
你,刚才我就当场把你捉住了,不会让你跑回马号来,处治你还不跟蹭死一只臭虫一样容
易,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两秤戥。她一个烂女人死了也就死
了,你爸养你这么大可不容易。门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辈子也难寻个女人了。”黑娃这
时完全崩溃了,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郭举人说:“这样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钱给你,你
另到别处找个主家去。记住,日后再甭做这号丢脸丧德的事了。”说着从腰里摸出几块银元
搁到炕边。黑娃忙说:“你不处治我就够了我的了,钱我不敢拿。掌柜的你真是个好人,
我……”黑娃腿一软就跪下了。郭举人不以为然他说:“这事全当没有发生过。再不提了都
不说了。你把钱拿上走吧。现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钱又不敢不拿,把钱拿了装进口袋,背
起来时的褡裢,向郭举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马号的门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转弯处不由得回头瞧瞧,马号的窗户仍然亮着灯火,郭举人今晚得亲自
侍守牲畜了。他心里很难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做下这种对不起主人的事,自己还算
人吗?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么给父亲交待?旋即又转折到往西的
路上去了,走得愈远愈好,随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户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条小河边,黑娃蹲下
来脱鞋,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黑影朝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着:“鹿相,等等
有话说。”黑娃拎着鞋等着。星光下,黑娃辨出来人是郭举人的两个亲门侄儿,跑得气喘吁
吁,一前一后把黑娃夹在中间。一个说:“你怎么松松泛泛就走呀?”黑娃说:“掌柜的叫
我走的。”另一个插嘴说:“叫你走是叫你走远点,甭臭了一个村子!”黑娃什么已不再
想,只觉得走投无路了。一个骂:“你个驴日下的六畜!”另一个骂:“今黑把你狗日的皮
剥下来绷鼓!”骂着就拉开了架势。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后又挨了一脚。他忍着躲着,终于
瞅中机会,照一个的脸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诉他击中了对方的鼻子,那个人趔趔趄趄退
了几步被河滩上的石头绊倒了。他一扬腿就踢到另一个的裆里,那人哎哟一声蹲在沙滩上
了。在他们重新扑上来之前,黑娃转身扑进水里,一蹿就顺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时,辨不清到了什么地方,肚子饿得咕咕叫,循着甜瓜的气味摸到沙滩岸上
的一个瓜园里,摸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顺着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着有一股草汁
味儿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儿瓤儿籽儿全都咽下去了。郭举人暗地里派两个侄儿来拾掇他,
掐死勒死或者用石头砸死扔到水里就消除一切痕迹了。黑娃现在再不觉得对不住郭举人了,
这两个蠢笨家伙的行动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负疚感,只是在心里叫苦:娥儿姐不知要受啥罪
哩?
他漫无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远肯定愈安全。午饭时分,估摸已经
走出百余里了,黑娃就在一个不大的村子里停下来,打听谁家需要雇长工,短工也可以。有
人好心告诉他,前边一个叫黄家围墙的村子,有个叫黄老五的财东,刚刚辞退了一个长工正
需要雇人,不过那主儿有点啬皮,年长人罢咧,年轻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饥不择食慌不择
路,只要他是个人我就能受下。
在黄家围墙黄老五家干了半个月活儿,黑娃就看出黄老五啬皮果然名不虚传。黄老五天
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难得这么硬的日头,锄下草一个
也活不了,得抓住这好日头晒草。”如果不是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黄老五仍然有说词
儿?:“哈呀真好!下这种蒙丝儿雨才凉快了,干活才不热了。”黑娃不在乎,再说黄老五
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样干。黄老五吃饭也是一天三顿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顿稀
汤面全部都是杂粮,包谷黑豆稻黍豌豆变换着蒸馍。包谷馍倒罢了,黑豆面儿无论蒸的馍馍
或是烙下锅盔,都改不了猫屎一样黑的颜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儿;豌豆面馍馍茬口硬,
咬一丁点就嚼得满口沙子似的硬粒儿,吃下以后就生屁。黑娃和黄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声此
伏彼起,黄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闻一闻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麦于面生的屁
臭得恶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黄老五其实也是个粗笨庄稼汉,凭着勤苦节俭一亩半亩
购置土地成了个小财东,根本无法与郭举人相比。但最使他难以忍受的不是干活的劳累和吃
食的粗劣,而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舔碗的习惯。在黄家吃头一顿饭时,黑娃就看见了黄老五舔
碗的动作,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的饭吐出来。以后再吃饭时,他就加快速度,赶在黄老五
吃毕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听见他的长舌头舔出的吧卿吧卿的声响。这天午饭
后,黄老五用筷子指点着凳子说:“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话说。”黑娃重新坐下
来。黄老五说:“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刚刚吃完了糁子面儿的大碗,残留着稀稀拉拉
的黄色的包谷糁子,几只苍蝇在碗里嗡嗡着,说:“我不会舔。我自小也没舔过碗。”黄老
五说:“自小没舔过,现在学着舔也不迟。一粒一粥当思来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说
罢就扬起碗作示范。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卿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
抹布擦过了一佯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
吧卿吧卿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黄老五把舔得干净的碗亮给他看:“这多
好!一点也不糟践粮食。”黑娃说:“我在俺屋也没舔过碗。俺家比你家穷也没人舔碗。”
黄老五说:“所以你才出门给人扛活儿要是从你爷手里就舔碗,到你手里刚好三辈人,家里
按六口人说,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粮食,要是把洗掉的粮食积攒下来,你娃娃就不出门熬
活反是要雇人给你熬活罗!”黑娃的胃肠早已随着黄老五的舌头伸出缩进搅动起来,一阵阵
恶心,话也说不出来。黄老五说:“鹿相你这娃娃事事都好,干活泼势又不弹嫌吃食,只有
不会舔碗这一样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顿顿饭毕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从今
往后学着舔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钱还可以往上添。”黑娃说:“哪怕不要工钱,我
都不舔碗。”说罢就转过身走了,走到过道转过身,黄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欢。黑娃看见
别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难以容忍,“哇”地一声吐了。随后居然成了一种毛病,他一看见黄老
五的嘴唇就想呕吐,整得他干脆拿上两个馍馍躲到牛圈里单独吃了。他终于忍受不住,咬咬
牙舍弃了一月的工钱,吃罢早饭借着单独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强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来她的日子怎么过,他沿着一条官道扯开步子再往东走,当
夜静更深时分,黑娃已经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树底下了。他爬上树,翻过墙,跳进院子,摸到
西厢房门口,竹帘子卷在门楣上方,门上吊着一只黄铜长锁。黑娃不敢久停,沿着原路又出
了院子,转身来到隔壁的马号。黑娃翻上上围墙,看见长工头李相和王相睡在马号院子里。
他跳下去,摇醒了李相,吓得李相嘴里呜呜哇哇话不成串。黑娃悄声问:“李大叔,小女人
呢?”李相说:“回娘家去了。”黑娃再问:“知道不知道约摸啥时候回来?”李相己完全
清醒,恢复了活泼的天性:“你龟孙把人家日了,郭举人早把她休了,还回来个球!”黑娃
急问:“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说:“你还撵到人家娘家门上去日呀?”黑
娃求告说:“好叔哩!啥时候呀你还尽说笑,快给我说一声。”李相说:“往北走,三十
里,有个田家什字——”黑娃作个揖,亲呢地摸了一把还在酣梦中的王相,就拉开门闩出了
马号院子。
第二天早饭时,黑娃踟蹰在田家什字的村巷里,打听谁家雇人熬活。人说,田秀才近日
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门口,正遇见秀才娘子:“婶呀,听说咱家想
雇个人?”娘子看他一眼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掌柜的。”娘子出来的时候就有了主
意,说了工价,就引黑娃到屋里吃饭。端饭出来的果然就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他
的娥儿姐。她端着木盘走出厨房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色骤变,几乎失手丢了木盘。黑娃瞅
了一眼就偏低了头,装作陌生人顺势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来。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进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个打长年的长工,姓孙,人很实受厚诚,黑娃很快
就和孙相混熟了。他告诉黑娃,田秀才是个书呆子,村里人叫他“啃书虫儿”。考中秀才以
后,举人屡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没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诵午习,念书
写字,只在农活紧密的季节才搭手作务庄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长顶费手的时节,田秀才却病
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儿也啃不动书了。孙相俏声说:“秀才的女子跟个长工私通,给人家休
了!秀才是念书人——要脸顾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气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装出惊讶地
“噢”了一声。孙相说:“田秀才托亲告友,要尽快尽早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
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可是,像样的人家谁也不要这个声名狼藉的女
人,穷家小户又,怕娇惯下的女子难以侍弄;人家宁可订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也不要一
个不守贞节的财东女子!”黑娃听罢说:“孙叔,你去给田掌拒说,这女人我要哩!”孙相
大惊道:“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黑娃撒谎说:“我爸穷得很,给我订
不起媳妇呀!”孙相凛然说:“拉光身汉也不要这号二茬子女人,哪怕办寡妇,实在不行哪
怕城里逛窑子,也不能收这号烂货!”黑娃说:“我思量过了。我家离这儿百把二百里,这
女人名声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她看严点就行了。”孙相看黑娃执意要娶,
话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我去给田掌柜说句话不费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听准成,肯定
连聘礼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态度正如长工孙相所料,当即拍板定夺,病气当下就减去大半。田秀才随即召
见黑娃,不仅不要彩礼,反倒贴。给他两摞子银元,让他回家买点地置点房好好过日月,只
是有一条戒律,再不许女儿上门;待日后确实生儿育女过好了日子,到那时再说。黑娃全部
答应了。第二天鸡啼时分,黑娃引着那位娥儿姐离开了田家什字,出村不远,俩人就抱在一
起痛哭起来——1关中地区的城镇和乡村,对被雇佣的工人,店员长、工称为相公,王相早
日常口头称谓。
第十章
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铺盖卷儿回到白鹿村。因为学生严重流失,纷纷投入城里新兴的
学校去念书,朱先生创立的白鹿书院正式宣告关闭,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所新式学校——初
级师范学校,朱先生勉强受聘出任教务长。看着两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儿子归来,白嘉轩好
生喜欢,有这样两个槐树苗儿一样壮健的后人顶门立柱,白家几辈受尽了单传凄苦的祖先可
以告慰于九泉之下了。当晚,自嘉轩手执蜡烛,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
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又引着他们回到院庭,再次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
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白嘉轩问儿子:“记下了?”两个儿子一齐回答:“记下了。”
白嘉轩又问:“明白不明白?”两个儿子答:“明白。”白嘉轩坐在厅房的桌子旁说:“明
白了就好。明日早起把旧衣裳换上,跟着你三伯到地里务庄稼去。”两个孩子都顺从地答应
了。白嘉轩告诫说:“从今日起,再不要说人家到哪儿念书干什么事的活了。各家有各家的
活法。咱家有咱家的活法儿。咱只管按咱的活法儿做咱要做的事,不要看也不要说这家怎个
样那家咋个样的话。”
白嘉轩随后进山去了一趟,和岳父商谈了让二儿子孝武来共同经营中药材收购铺店的
事。白家的后人已经成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应该尽快结束,孝武随后受命进山去了。大儿
子孝文留在家里。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由孝文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
是合法而且合适的。两个孩子都是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
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随便的样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
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
白嘉轩把二儿子孝武打发进山以后,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的院子。他郑重提出过年时
给孝文完婚的意图,让媒人去和女方的父母交涉。女方比孝文大三岁,已经交上十九,父母
早已着急,只是羞于面子不便催白家快娶。因为是头一桩婚事,白嘉轩办得很认真,也很体
面,特意杀了一头猪做席面。婚后半个多月,饱尝口福的乡党还在回味无穷地谈说宴席的丰
盛。白嘉轩以族长的名义主持了儿子和儿媳进祠堂叩拜祖宗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白鹿两姓
凡是已婚男女都来参加,新婚夫妇一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辈,另一方面还要叩拜活着的叔
伯爷兄和婆婶嫂子们,并请他们接纳新的家族成员。
鹿三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庄严隆重的仪式,万万料想不到他的黑娃引回来一个小婊子,入
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也见不得父老乡亲的面。他曾经讥笑过鹿子霖。鹿子霖给大儿子兆鹏
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
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
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
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煽到祠堂里去了。完成
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
死到哪儿去!你娃子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鹿三对照了
白鹿两家给儿子办婚事的过场,深深感叹白嘉轩教于治家不愧为楷模,而鹿子霖的后人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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