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阅读_安琪拉的灰烬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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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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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样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说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汤吉街的那间屋子,那里温暖舒适,公寓过道还有一个厕所,就像布鲁克林的那个屋子一样,没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湿。它跟利米国立学校在一条街道上,我和小马拉奇可以回家吃午饭,喝杯茶,吃块煎面包。

星期四,妈妈跟着爸爸去职业介绍所。她走在他后面,那里的人刚把钱推到他面前,她

就一把拿走。其他领救济金的男人见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爸很没面子,因为女人不该插手男人的救济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赌赌赛马或者来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妈妈这样,那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会破产的。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拿到了钱,我们搬到了哈特斯汤吉街。然后,她抱上尤金,我们去了这条街道上的利米国立学校。校长史格伦先生让我们带上作文本、铅笔和一支笔尖良好的钢笔,星期一来上学;我们不能带着癣或虱子到学校,随时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传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在手绢或干净的布上。他问我们是不是好孩子,当我们说是时,他说:仁慈的主啊,这是什么?他们是不是美国佬?

妈妈跟他讲了玛格丽特和奥里弗的事情,他说:我主在上,我主在上,这个世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要把这个小家伙,小马拉奇放入学前班,让他的哥哥上一年级。他们在同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教。那么,星期一早上,九点整。

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样说话:恁们是不是美国佬?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美国来的。他们又想知道: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一个大个子男孩几乎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在问恁一个问题,他说,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我说不知道,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这时小马拉奇说:我是土匪,弗兰基是牛仔。那个大个子男孩说: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个笨蛋美国佬。

他身边的男孩们激动起来。打,他们嚷着,打。他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笼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莱博威茨推我一样,我向他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可是,一阵尖利的刺痛从我的腿后面传来,紧接着,我被拽到了一边。

本森老师揪着我的耳朵,使劲抽我的腿。你这个小恶棍,他说,你从美国带回来的就是这种行为吗?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有收拾你,你得给我规矩些。

他要我伸出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轮番抽打。现在回家去吧,他说,告诉你母亲你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你是一个坏美国佬,跟我说———我是个坏孩子。

我是个坏孩子。

再说———我是个坏美国佬。

我是个坏美国佬。

小马拉奇说:他不是个坏孩子,那个大个子男孩才是,他说我们是牛仔和土匪。

你是这么说的吗,赫夫曼?

我只是开玩笑,先生。

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赫夫曼,他们是美国佬,那不是他们的过错。

是的,先生。

你,赫夫曼,应当每天夜里跪下来,感谢上帝你不是一个美国佬,如果你是,赫夫曼,你会变成大西洋两岸最坏的土匪,黑手党头子都会来向你讨教的。你不要再招惹这两个美国佬了,赫夫曼。

好的,先生。

你要是再招惹他们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挂在墙上。现在,恁们都回家去。

利米国立学校共有七名老师,他们都有皮带、藤鞭和黑刺李棍子。他们用棍子打你的肩膀、后背、双腿,尤其是双手。要是他们打你的手,那叫做抽。要是你迟到了,要是你的钢笔尖漏墨水,要是你笑出声,要是你讲话了,要是你回答不上问题,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要是你不知道利默里克的保护神,要是你不会背《使徒信经》,要是你不知道十九加四十七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四十七减十九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爱尔兰三十二个省份的主要城市和物产,要是你不能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那张地图已经让那些被开除的学生愤怒地用唾沫、鼻涕和墨水弄得乌七八糟了)上找到保加利亚,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说自己的名字,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诵读《圣母颂》,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请求去厕所,他们就会打你。

听高年级男孩的话很有帮助,他们可以告诉你,现在这位老师喜欢什么,憎恨什么。

要是你不知道埃蒙。德。瓦勒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一个老师会打你。要是你不知道迈克尔。柯林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另一个老师会打你。

本森先生憎恨美国,所以你得憎恨美国,否则,他会打你。

奥狄先生憎恨英国,所以你得憎恨英国,否则,他会打你。

要是你敢说半句奥里弗。克伦威尔的好话,他们全会打你。

就算他们用白腊树枝,或是带瘤的黑刺李棍子往你的每只手上连抽六下,你也不能哭,不然,你就是个窝囊废。有些男孩会在街道上讥笑你嘲讽你,但他们也得小心,因为他们早晚也有被打的那一天,那时他们也得强忍泪水,不然,就会丢尽脸面。一些男孩说还是哭好,这样可以让老师高兴。要是你不哭,老师会恨你,你让他们在全班面前显得很无能,而且他们会暗自发誓,下次碰到你,就让你要么流泪要么流血,要么两样一起流。

五年级的大孩子告诉我们,奥狄先生喜欢让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他站在你后头,掐住你的两鬓,就是被叫做鬓角的地方,往上拽它们。起,起,他说,直到你踮高脚尖,泪水充满双眼。谁都不想让班里的男孩们看到自己哭,但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被拽疼的鬓角会让你哭出来。而且,老师也喜欢看见这样。奥狄先生是总能让人流泪和丢丑的老师。

最好不要哭,因为你得和学校里的男孩站在一边,而且你也不想让老师得意。

要是老师打了你,向父母诉苦是没用的,他们总是说:你活该,别像个小宝宝似的!

我知道奥里弗死了,小马拉奇也知道奥里弗死了,可是尤金太小,还不懂事。早上一醒,他就会说:奥里,奥里,他蹒跚着到床下寻找奥里,或者爬到靠窗的床边,指着街道上的那些孩子。看见跟他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他就说:奥里,奥里。妈妈抱起他,哭了,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挣扎着要下去,他不想让人搂在怀里,他想去找奥里弗。

爸爸和妈妈告诉他,奥里弗正在天堂和天使们一起玩耍,有一天我们都会见到他的。但是,他不明白,他只有两岁,又说不出什么,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我和小马拉奇跟他玩,我们想逗他笑,朝他做鬼脸,把小盆放到头上,假装让它掉下来;我们在房间里来回奔跑,又假装跌倒;我们带他去人民公园,看那些可爱的鲜花,逗小狗玩,在草地上打滚。

他仍然盯着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但他不再说奥里了,他只是用手指着他们。

爸爸说,有我和小马拉奇这样的哥哥,尤金很幸运,因为我们在帮助他忘掉奥里弗。不久,在上帝的保佑下,他再也不会想起奥里弗了。

他最终还是死了。

奥里弗离去的六个月后,十一月一个平常的早晨,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尤金已经全身冰凉。特洛伊医生来了,说这孩子死于肺结核,还问为什么不早点把他送进医院。爸爸说他不知道,妈妈说她也不知道。特洛伊医生说这就是孩子病死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病了。他说我和小马拉奇一旦出现最轻微的咳嗽,或是喉管里有一点点异样的声音,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要把我们送到他那里去。我们要时刻保持干爽,因为这家人的肺部似乎都有点虚弱。他对妈妈说,他对她的不幸非常同情,要给她开些药,以缓解她近日的痛苦。他说上帝要得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外婆带着阿吉姨妈来到我们家,她为尤金洗了身,阿吉姨妈去商店买了一件白色的小长袍和一串念珠。她们给他穿上白色的小长袍,把他放在靠窗的床边,他过去常常在那儿朝外张望,寻找奥里弗。他们给他戴上白色的小念珠,把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外婆撩起遮住他眼睛和前额的头发,说:他的头发多么柔软,光滑,可爱啊!妈妈上床,抽出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腿上,想让他暖和些。外婆和阿吉姨妈互相看看,什么也没说。爸爸站在床尾,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对尤金说着话:唉,都是香农河害了你,河水带来的潮气夺走了你和奥里弗。外婆说:你能不能住嘴?你让整个屋里的人都紧张。她接过特洛伊医生的药方,要我去药剂师奥康纳那里拿药,因为特洛伊医生的仁慈,这些药不会收费的。爸爸说他和我一块去,我们还要去耶稣会教堂为玛格丽特、奥里弗和尤金祷告,祈求他们在天堂全都幸福。药剂师把药给了我们,我们在教堂停下来做祷告。我们回到家,外婆给了爸爸一些钱,叫他去酒吧买几瓶黑啤酒。妈妈说:不要,不要。但外婆说:他没有可以缓解痛苦的药丸,上帝保佑,一瓶黑啤酒可以起些安慰的作用。然后她嘱咐他明天务必去棺材商那里,用马车把棺材拉回来。他要我和父亲一块去,以免他整夜都待在酒吧,花光所有的钱。爸爸说:啊,弗兰基不该到酒吧去。她说:那就不要在那里多待。他戴上帽子,我们去了南方酒吧。到了酒吧门口,他要我回家去,说他喝完一杯啤酒就回去。我说:不。他说:听话,回家找你可怜的母亲去。我说:不。他说我是个坏孩子,上帝会生气的。我说没有他我不回家,他说:唉,这世道都变成什么样了?他在酒吧里匆匆喝了一杯黑啤酒,然后带了几瓶啤酒回家。帕。基廷来我们家里,带来一小瓶威士忌和几瓶黑啤酒。帕特。西恩舅舅也带来两瓶黑啤酒,那是给他自己的。帕特舅舅坐在地板上,搂着他的酒瓶子,不停地说:这些是我的,这些是我的。他害怕别人把它们拿走。摔过倒栽葱的人总是担心有人偷他们的酒。外婆说:好吧,帕特,喝你自己的酒吧,没有人会抢你的。她和阿吉姨妈挨着尤金坐在床上,帕。基廷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喝着他的黑啤酒,让每人喝一口他的威士忌。妈妈服了药,坐在炉火旁,腿上坐着小马拉奇。她不停地说小马拉奇的头发跟尤金的很像。阿吉姨妈说不像,他的头发不像,外婆用胳膊肘捣捣阿吉姨妈的胸脯,让她闭嘴。爸爸在壁炉和尤金躺着的那张床之间靠墙站着,喝着他的黑啤酒。帕。基廷讲着故事,大人们都笑了,尽管他们并不想笑,尽管在一个死去的孩子面前,他们不应该笑。他说他作为英国兵在法国打仗的时候,德国兵放毒气,他被熏得很厉害,被送到医院。他们让他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又把他送回战壕。英国士兵都被送回国了,可不管爱尔兰士兵是死是活,他们连一个臭屁都不放。帕没有死,反而挣了一大笔钱。他说他解决了战壕里的一个大问题,战壕里那么潮湿,那么泥泞,他们没办法烧茶水。他自言自语:耶稣,我肚子里有这么多煤气,浪费掉太可惜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屁股里插了一根管子,用火柴点着,不到一秒钟就冒出很旺的火苗,随便用什么罐子烧水都行。英国兵闻讯纷纷从战壕四处跑过来,只要能让他们烧一下开水,收多少钱都行。他挣了很多钱,就贿赂上级让他离开部队。后来他去了巴黎,在那儿与艺术家和模特们共饮葡萄美酒,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这段时光里他大手大脚,花光了所有的钱。当他返回利默里克,只能在煤气厂往火炉里铲煤了。他说他的体内现在还有许多煤气,足以供给一个小城一年的照明。阿吉姨妈抽抽鼻子,说不适合在死去的孩子面前讲这个故事,而外婆说像这样讲个故事,总比拉长脸坐在这里要好。帕特。西恩舅舅坐在地板上,拿着他的黑啤酒,说他想唱首歌。你更坚强,帕。基廷说。帕特舅舅唱起了“拉什恩之路”,他不断地唱道:拉什恩,拉什恩,亲爱的……歌曲没有什么内容,自从很久以前他父亲把他摔过倒栽葱后,每次唱这首歌,他总是用不一样的词。外婆说这首歌不错,帕。基廷说歌王卡鲁索只能望其项背。爸爸走向角落那张床,那是他和妈妈的床。他在床沿坐下,把酒瓶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他说:弗兰克,弗兰克,过来。我只好走到他跟前,让他像妈妈抱小马拉奇那样,紧紧抱住我。外婆说:我们最好现在回家,趁明天出殡前睡上一会儿。他们跪在床边祷告了几句,吻了尤金的额头。他们走的时候,爸爸放下我,站起身向他们点了点头。等他们都走后,他捡起每个酒瓶,对着嘴喝得一滴不剩,用一个手指在威士忌酒瓶里蘸蘸,再搁进嘴里舔舔,他捻灭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说我和小马拉奇该睡觉了。这天夜里,我们只好跟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小尤金要自己睡在那张床上。此刻,房间里暗了下来,只有街灯银色的光芒照在尤金柔软光滑的头发上。

早上,爸爸生了火,烧了茶,烤了面包。他把烤面包和茶送到妈妈面前,但她摆了摆手,身子扭向墙壁。他把我和小马拉奇叫到尤金跟前,让我们跪下来,做了祷告。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孩子的祷告,远远胜过十个红衣主教和四十个主教的祷告。他教我们怎样祈祷: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他又说:亲爱的上帝,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想要我的儿子尤金,你带走他的兄弟奥里弗,你带走他的妹妹玛格丽特。我不该问这个,是吗?上帝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必须得死,但这是你的意愿。你命令河流害人,香农河就害人。你

能不能变得仁慈一点?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请求。阿门。

他帮助我和小马拉奇洗头洗脚,让我们能干干净净地参加尤金的葬礼。他用那条美国毛巾的边角洗疼了我们的耳朵,我们也得一声不吭。我们只能一声不吭,因为尤金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我们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着窗户找奥里弗了。

外婆来了,对妈妈说她得起床。一个孩子死了,她说,可还有几个孩子活着,他们需要母亲。她给妈妈拿来了一小缸茶水,让她服用那些缓解痛苦的药丸。爸爸告诉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职业介绍所领救济金,再去棺材商那里要出殡的马车和棺材。外婆让他带上我,他说我最好和小马拉奇待在一起,好为死在床上的小弟弟祷告。外婆说:你不是在捉弄我吧?为一个刚刚两岁,已经在天堂和他的小兄弟一块玩耍的小孩子祷告?带上你的儿子,他会提醒你今天不是进酒吧的日子。她看着他,他看着她,最后,他戴上帽子。

在职业介绍所,我们排在最后。这时,一个男人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说对爸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里,他应当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们都碰碰帽子,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还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十四便士,等于两先令。爸爸对我说,我现在成了富翁,可以为自己买块糖吃,而他要去那个地方待一会儿。我知道那个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东西。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买一块太妃糖。我嚼着太妃糖,它化了,留下满嘴的香甜和黏腻。爸爸还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该再来它一块太妃糖?我正要把钱递给商店的老板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一巴掌。阿吉姨妈正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在大吃糖块?你那个父亲哪儿去啦?

他在……他在……在酒吧。

他当然在酒吧。在你可怜的小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跑到这儿往自己的肚子里塞糖块,他在那儿把自己灌得东倒西歪。她对老板娘说:真像他父亲,一样的古里古怪,一样的北方佬下巴。

她让我去酒吧,告诉父亲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马车弄回来。她可绝不踏进酒吧半步,因为喝酒是对这个悲惨国家所下的毒咒。

爸爸跟一个灰头土脸、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们没有谈话,直直地盯着前方,黑啤酒放在他们坐位之间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材,奥里弗的那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后悔吃了那块太妃糖,真希望能从肚子里把它拿出来,还给那个老板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对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两杯黑啤酒吓住了。跟爸爸坐在一起的那个人说: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马车上了。我这样干过一次,进去喝了一杯啤酒,结果他们把那个小棺材从该死的马车上抢走了。你能相信吗?感谢上帝,它是空的,不过你的在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危机四伏。那个人举起酒杯,长长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棺材发出“冬”的一声。爸爸朝我点点头:我们马上就走,儿子。可是,他长长地喝了一口,还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时,我把它推到一边。

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诉妈妈,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好啦,儿子。好啦,儿子。

爸爸,这是尤金的棺材。

那个人问:我们再喝一杯吗,先生?

爸爸对我说:到外面去等几分钟,弗兰西斯。

不。

做个好孩子。

不。

那个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这是我儿子,我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到克立郡去。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他无权用这种态度和他的父亲说话。要是一个男人在出殡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话,那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爸爸说:好吧,我们走。

他们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渍。那个人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我和爸爸坐在里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着。回到家,屋里挤满了大人:妈妈,外婆,阿吉姨妈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汤姆。西恩舅舅———他是妈妈的大哥,以前从不跟我们有什么瓜葛,因为他憎恶北爱尔兰人。汤姆舅舅的妻子简同他一起来了,她是戈尔韦人,人们说她长得像西班牙人,所以这个家里没人理睬她。

那个人从爸爸手里接过棺材,他拿到屋里时,妈妈哀叹着:啊,不,啊,上帝呀,不。那个人告诉外婆,他一会儿就回来送我们去墓场。外婆告诉他,喝醉的时候,他最好不要回到这幢房子,这个要被送往墓场的孩子受过很多罪,应该得到一点尊重。再说,她也受不了一个醉醺醺的、随时可能从高高的驾驶座上摔下来的赶车人。

那个人说:太太,我送过好多孩子去墓场,不管驾驶座是高还是低,从来没有摔过。

男人们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们在用果酱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对每个人说:这是我的啤酒,这是我的啤酒。外婆说:好的,帕特,没人要抢你的啤酒。接着,他说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过话说:不要,帕特,举行葬礼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坚持说:这是我的啤酒,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谁都知道他这

样说话,是因为他的头被摔过。他开始唱歌,但外婆掀开棺材盖时,他停了下来。这时,妈妈呜咽起来:啊,天呀,啊,天呀,这样的事就没完了吗?我一个孩子都不能剩下吗?

妈妈坐在靠近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抚摸着尤金的头发、脸蛋和双手,对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娇嫩和最可爱的。她对他说,失去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现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奥里弗不再记挂他的双胞胎兄弟,这对我们也是个安慰。但她还是把头俯在尤金的身旁,恸哭起来,引得屋里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诉她必须在天黑之前动身,不然到墓场时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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