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帮主看大势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掩饰失败的窘迫。
独眼和帅哥情绪倍增,着装完毕也站到外间,听候新娘的指挥。小如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对整个经过的效果非常满意,当他环视众人缩回被窝时,不禁捏紧拳头,坚信九号房又重新回到手中。当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后的大学生脑海中已为九号房描绘了新蓝图。
黑脸脱到短裤,从橡皮筋的串孔里挤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现金,塞到新娘手上说:
“都放大哥那里,我连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数了数现金,总共五十元。新娘叫帅哥抽出一条破毛毯摊在地上,对黑脸说:
“你中午就在外间晒太阳吧。”
黑脸受宠若惊,尽管赤身裸体也不忘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双臂,向帅哥和独眼做了个回去睡觉的动作。这意味着没人监视的烂眼洗澡是象征性的,用不着洗“全场”;气候已经变暖,中午裹着毛毯晒太阳也不失为一件惬意事。
新娘请小如过目了,再把钱掖进内袋。
九爷梳完头,闭眼嗅嗅头梳上的气味。“非常温馨,”九爷请小如闻他的头梳,“像一缕来自故乡的消息,真叫人着迷哪。”
小如模仿九爷的样子,闭起眼睛抽抽鼻冀。“一股发油味而已,”小如直言,“真让人作呕。”
“我不怪你。”九爷收好头梳说,“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这里的生活,只想尽早从帮主的嘴里获得父亲蒙冤的真相,又苦于没有办法。”
九爷说:“有信心就有办法。”
“这样的局面怎么会有信心?”
“你要怎么样才会有信心稳住局面哪,年轻人?”
“至少得有一笔钱买烟买肉,拴住几个人的心。”
“一笔钱?”九爷问,“你说的一笔是多大笔呢?”
“当然越多越好。”小如说,“有个两三百就更理想了。”
“两三百怎么够开支?”九爷报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差点把小如震晕了。九爷说:“我给你弄到三千块。”
九爷起草了这么一则启事:
草句先生:
你答应给的东西,我都没得到。现在,我迁回老家九号来了,真是度日如年。我的邻居岳西剑先生还记得吗,请务必在见报后一周内托四千块现金给他,以抵你的债务。一周内见不到钱,我只好公开我们的协议了。
你最忠实的战友
小如仔细研读了几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号”就是“九号房”;“你答应给的东西”、“你的债务”、“我们的协议”都是指王苟对帮主在看守所的优待承诺。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剑先生”是谁呢?
“岳西就是西岳,西岳就是华山,所以,岳西剑就是华山剑。”九爷说。
小如认为:“重要的是,王苟会就犯吗?”
九爷扯过启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气息,眼神变得迷离:
“如果,王苟不就犯,说明什么?说明闵所长不是他杀的;说明我是个蠢货。那么,将动摇我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动摇我对真理的追求;动摇我的信仰。”
九爷仰起头,眯起眼睛,将启事盖在脸上,以接近自言自语地低调说:“四千块,将买来我的信心。”
从鼻息吹动纸张的频率看,九爷心潮澎湃。
“如何确保王苟能读到这则启事呢?”小如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九爷揭开脸上的启事时已是笑容满面,这种笑容因过于唐突而陌生,说出来的话却让小如茅塞顿开:“从报纸说要追踪报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认真阅读《海源日报》法制版。”
小鸟又来送开水了,九爷将折好的启事扔在倒完开水的空勺里,同时把话挑明了:“在两三天内,将启事刊登在《海源日报》法制版上,广告费约二百元你先垫付。启事刊出一周之后,我给你五百元的报酬。”
“这事难办,我不一定有机会去报社,登启事可能要身份证,我没有。”小鸟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爷重重地推出空勺,把小鸟的退路给堵死了:“我交办的事,就是非办不可的事。”
启事比小如想象的更快见报了,但比想象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块,排在法制版的小栏目“履约寻租”的最后。
九爷不动声色地剪下这一小片报纸,放在手心让小如过目,然后夹在笔记本。小如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收藏了,心里有些不安:“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做就等于不做,不做就等于做。”九爷九指交叉叠在胸前,脸上现出某种悲悯。
在兴奋的期待中,时光显得短促而匆忙,九号房井然有序。小如不再讲让自己吃尽苦头的什么伦理道德,而是转为现实生活中无法操作的玄学,当然,对象几乎只剩九爷孤家寡人。小如很满足,并在漫长的交谈中领悟,为什么中国玄学盛行而道德沦丧。原来,玄学有可以呵佛骂祖的“高雅”,又有超脱淡泊的“清爽”;而道德是需要示范的,谁讲多了等于自投罗网。小如暗下决心,出去之后,无论如何得改变自己的爱好,完成从孔子到老子;从《五经》到《易经》的转变。
“学者就是学者,学问大大的。”帮主在小如不知不觉之中蹭到九爷身边,听完小如关于玄学的高谈阔论,想不出准确的溢美之词,胡乱赞扬一通。
九爷被逗笑了,掉头问帮主:“你认为学问重要还是猪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帮主重眉紧锁,慎重考虑了一下说,“有学问就有猪肉吃,不过,要是没有猪肉吃学问就没有用处了。”
“你有猪肉吃的时候看不起学问,现在你没猪肉吃了而有学问的人有猪肉吃,所以你为了吃猪肉要讨好有学问的人。”
“你的话太拗口了。”帮主抓耳挠腮,“你能简单地说吗?”
九爷撇撇嘴说:“事情很简单,你没有钱单了,而小如还有50块现金。”
帮主往前挪一挪,紧挨着九爷说:“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什么不给我合作的机会呢?”
九爷托起帮主的下巴:“你的眼里有诚意,这样吧,你开一个条件,我开一个条件。”
“这才叫强强联合嘛。”帮主兴奋地说,“说说看,你的条件?”
“把杀害闵所长的前前后后写出来。”小如插嘴说。
“免谈。”帮主倏地起立,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想要我的命,可是我偏偏要活下去。”
“每周两碗肉、两包烟。”帮主已经朝里间走了,小如赶紧追了一句,“保证你和交通共被窝。”
最后一句话把帮主钉在了原地,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笑,笑容居然包含了腼腆。帮主蹲到他们面前,老谋深算地还了价:
“我每周只要一碗肉、一包烟。案子的事,我只写闵所长的死因。”
小如本想提出异议,九爷抢先发了话:“可以答应,但有一件很容易的事要加办。”
“不要害我啊。”
“是这样的,”九爷在字斟句酌,“你找机会跟华山剑说,‘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现金,我知道你不容易,留五百块给你打点。’华山剑如果推三阻四,你这样说,‘钱在号房里没用,还不是要通过你才能花出去?年底就退伍了,还有多少机会帮我?’你不要问这笔钱的来路,到手了交给小如就是。”
晚上,帮主与哨兵华山剑的对话从头到尾完整地灌进了九爷的耳朵。微寒的气温和虫子的鸣叫表明,时辰已是下半夜了。帮主压低嗓子喊住了来回游走的哨兵:
“华山剑,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什么鸟事?”哨兵一停顿,身上的枪械不免哗哗响。
由于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无法起跳去抓监窗钢筋,只能站在两人的缝隙,双手伸给哨兵。“拉我一把。”帮主说。
哨兵拉上帮主,帮主抓住监窗钢筋引体向上说话:“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到时候你留五百块买个纪念品。”
“现金还是钱单?”
“现金。”
“开国际玩笑,你要害我押送回家。”
“钱在号房里怎么花,还不是要通过你才使得出去?再过几个月就退伍的人了,搞点外快给白杨买衣服不好?”
这一招果然见效,哨兵不吭声了,肩起枪要走。帮主还有话没说完:
“到时候帮我认一认是谁送钱来。”
帮主画蛇添足的话使哨兵疑窦丛生,“你不懂钱的来路?”
“哪里话,是朋友的旧账。”帮主自知对话超出了九爷交代的范围,赶紧亡羊补牢,“我看他好不好意思自己来送。”
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往下跳还得求助于哨兵,“好人做到底,放我下去吧。”
第二天早晨,九爷责备帮主说:“你昨晚多说了一句话。”
帮主哑口无言,九爷阐述说,“人生在世,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劝你不要去打探这笔钱的来路。比如闵所长之死,假如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清心省事了?因为只有你知道,所以,必须由你来告诉我。”
“你呢,你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两个有区别,”九爷拍拍帮主的肚皮说:“你的满足在这,”再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满足在这。”
帮主嘻嘻一笑,捞捞自己的裆部说,“我的满足其实在这里。”
“所以我要教你一个写作的诀窍,”九爷搂过帮主的头,附在他耳边说,“写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交通白胖的屁股。”
二十四:检讨
腊月二十七,机关单位放春节假,加上假期前后的双休日,干部通常可以在家连续休息十几天。梅健民跟往年一样,上街买了一些鸡鸭鱼肉、蔬菜干果、香烛对联,等等农村必备的年货,准备回乡下老家与老婆孩子团聚。户籍科不像刑侦队或110那样,每到节日总是如临大敌,除了正常的值班,其他人都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大年。
王苟在集体宿舍找到梅健民的时候,梅健民的单人房间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年货,西照的窗户渐渐暗淡无光了,可见时辰已近傍晚。梅健民的房间相当简陋,朴素的作风体现了一代老公安的精神面貌。梅健民请王苟入座颜色莫辨的沙发,用印有“农业学大寨”的牙缸泡了一杯浓茶。王苟没喝茶,抚摸着“学业学大寨”说:
“太清苦了。”
“有人说我是辛辛苦苦几十年,生活还是解放前。”梅健民指指王苟头顶的一张大照片说,“其实没你们说的那么高尚,我在老家还盖有乡村别墅哩,这是假象。”
“有损公安形象。”
“损不了,平时有人找我都在办公室,这张破沙发就我一个人坐。你不该是考察民情来的吧?”
王苟笑了,“请你吃饭。”他说。
“这样也好,让小郑早点休息。我们户籍科小门小户的,就一台车,小郑跑了一整天,你看还没轮到本科长回家。不过天底下没有白吃的晚餐,先漏个底,我可不赴鸿门宴。”
“我想,我想这个,把老娘的户口迁出来。”
“这事好办,以孩子要人带为由,打个报告先送民政和居委会签一下。”梅健民收拾桌上的钥匙、手机,随王苟出来,锁上门说,“人家广东早就时兴非转农了,你还弄农转非,这是干吗?”
“申请困难补助。”
“治标不治本,当务之急是赶紧再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孩子不能没娘。”
两人边走边聊,王苟从后院车棚扶出摩托车,载上梅健民绝尘而去。
他们来到“客家农庄”酒店,帮主早就等候在门口了。帮主虽然衣着工整,毕竟理了光头,梅健民警惕起来:
“他是谁?”
“我表弟,解小飞。”王苟锁好摩托,钥匙装进头盔里交给帮主拎着。
梅健民说:“也好,就我们俩怎么喝?总得叫个助手筛筛酒吧。”
“客家农庄”其实是西郊镇的一家农户,以环境幽静、酒菜实惠而著称。按王苟的说法,选择这家酒店的理由是,“离看守所近,可以赊账。”
王苟点了一条鲶鱼和几个小菜,那条鲶鱼大到一种程度,盘子碟子都太小了,只有茶盘才得以容得下它硕大的身躯。梅健民“哦”了一声,禁不住地惊奇。
帮主一口气开了三瓶“石门湖”,解释说:“连城出的新酒,才36度,先一人一瓶,各扫门前雪。”
“不行不行,”梅健民企图藏起酒杯,“我几岁?你们几岁?喝酒喝什么,喝的就是年龄,喝的就是体格。”
王苟夺过梅健民绕到身后的酒杯,斟满一杯说:“要量化管理。”
帮主说:“对呀,免得你吹牛皮说多喝了,好像我们以少欺老似的。”
梅健民与王苟推杯换盏,与此同时,闵所长在另一家酒店跟同学们觥筹交错。同学嫁女儿,同窗好友凑成一桌难免要感慨欷殻В暝虏蝗娜恕4说街心晖蚴滦荩恳痪浠岸家镁评锤爬āc伤げ痪醯米约汉茸恚蛭娴暮茸砹恕>品曛呵П伲倬蜕僭诨骨逍训氖焙蚨妓底约鹤砹俗砹瞬荒茉俸龋灰坏┖茸砹耍炊f鸩弊由鳎拔颐蛔怼!
“我没醉。”闵所长甩开试图携扶他的手,卷起舌头又强调一遍,“我没醉。”
闵所长踉踉跄跄地启动摩托车,停在酒店门口扬言要送这个、要送那个。谁也不敢坐闵所长的车,除非自己也喝醉了。主人担心夜长梦多,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打发闵所长走人。
不幸的是,闵所长并没有回到看守所宿舍,他的生命在路上就结束了。
检察院传唤的一个挪用公款嫌疑人原先在宾馆“双规”,检察院的人也是人,过年了他们也想放假,经济检察科干脆向批捕科弄了一张逮捕证,将他送进看守所。
看守所设在城市西郊的屏风山,那是个偏僻冷清的地方,集中了海源市所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单位: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殡仪馆。一到天黑,就没人愿意从屏风山经过了,甚至大白天从屏风山出来,也要被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得你心里发毛。看守所建在一座孤零零的山头,通往它的大门却要先下冗长的斜坡,这样,319国道与看守所之间的公路就呈现出明显的u形。这条u形水泥路修得笔直,路两边的塔松像仪仗队那样挺拔,乍一看还以为是外国人修的。
检察院的警车冲到u形谷底时,路上侧躺的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几个立功心切的年轻检察官跳下车,不满地踢踢这个不识趣的家伙。躺倒的人没动,其中一个检察官不耐烦了,用脚使劲一拨,侧躺的人于是成了仰面朝天。检察官们像中了炸弹那样蹦离现场,嗡的一声全躲回到车里,因为那人根本谈不上仰“面”,他连脑袋都不见了。
司机打开远灯探照尸体,检察官们就在车里用手机报了案。
刑侦队赶到现场,立即实行了封锁。重案组投入了有条不紊的搜查:摄影员负责固定现场,他用车灯照明,从不同角度进行拍照;痕迹员和两个负责物证鉴定的工程师戴上乳胶手套,拧亮头盔上的电瓶灯,肩并肩地开展“指尖搜寻”工作。痕迹员用镊子采集每一件现场的物品,并把它们一一装入塑料盒内。很快,痕迹员就在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尸体的头颅,这回轮到他们蹦离现场了,因为这是他们老同行闵所长的头。
重案组的童组长也戴上乳胶手套,他将闵所长的后脑勺托在手上说:“这人头本来是最尊贵的,一离开身体就成为最可恶的了。”
童组长用手电细致地观察脖子上的切口,仿佛那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啧啧称赞说:“好利落的活,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刀口。”
摄影员对准人头举起了相机,童组长一边转动头颅一边介绍说:“你们看这切口,平整、光洁;再看闵所长的表情,平静如常,这说明什么?我告诉你们,这说明凶器锋利无比、凶手用刀速度奇快,不等闵所长感受到痛苦人头就落地了。人头我见多了,一看切口皮肉、面部血色,我就能认出是砍的,还是剁的、劈的、切的、抹的、锯的,凶手是不是杀人的行家里手也就能辨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物证鉴定工程师打断了组长的自吹自擂,“找到了找到了,”他激动地作出推测,“树底下找到一根锯齿钢丝,可能是凶器。”
树底下的钢丝卷曲成盘状,它细如绣花针,一侧是若有若无的锯齿,要用指面去捻才能感觉到锯齿的存在。这种锯齿钢丝不但异常坚韧,而且锋利无比,要在大型的五金商店才能买到,它的用途非常专一,仿古家具厂的木匠们用它来镂空红木,以便雕刻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
童组长用放大镜一对,钢丝末梢留有残余的血迹。童组长若有所思,“钢丝应该是系在树杆上。”
工程师的电瓶灯光随着钢丝搜索,另一头果然系在树杆上。童组长心中有数了,说话也显得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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