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去找你,等我!”
他不着痕迹,策马离开,奇迹般地,风就在那时停了,路人又恢复如常,该赶路的赶路,该说话的说话。阴影处的朱弋摸摸他绣金斗篷的帽檐,念一句:“洛泷?”语音落处,又是浅浅一笑。
月上中天,朱弋坐在别苑最高处。这座被风蚀了多年的沙堡看起来岌岌可危,朱弋回头,背后一轮硕大的明月,皎洁却又那么苍凉。
温度刺骨,沙刀割面,细碎风声中突然传来了连连的马蹄音。
朱弋露出笑容,噗一声跳下屋顶,从沙地上爬起来,直直迎上去。
来人正是洛泷,他和朱弋如出一辙,噗一声跳下马背,从沙地上爬起来,直直迎上去。
朱弋哈哈大笑,洛泷满脸沙子,却什么也不顾,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是了,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也不会有。教义、世俗,都被远远抛在身后,隔绝在城门内,他们的爱情像这沙漠中的绿洲,寂寞蓬勃。
沾着沙子的洛泷的脸,像长了胡碴的男人的脸,刺着朱弋柔嫩的脸颊,记忆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洛泷?”她轻轻试探地喊,心中想,这不安、强大、饱含温柔的综合体,就是男人?
“朱弋……”洛泷应答,“我一定要娶你,我一定会娶你。”
朱弋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什么是娶?”她问。扬起脸来,“娶了会怎样?”
洛泷柔柔笑道:“娶了,就代表会一起生活,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朱弋歪过头,问:“不娶呢?便不能吗?”
洛泷想一下,还是点了头。
朱弋笑道:“那你便娶我吧——等一下,若是有一天,我们不想朝夕相伴、永不分离了,要怎样做?”
洛泷一怔,没想到她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朱弋不想跟我朝夕相伴?不想永不分离?”
“想。”朱弋干脆答道,“至少现在很想。”
洛泷心中泛起疑惑……这个少女,从头到脚,从外表到思维,总觉得不似人间所有,仿佛一阵风沙,就会将她带入天宫深处。
洛泷一阵恐惧,不由得牢牢将她钳住。
“朱弋,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今天我才真真正正识得你?”
洛泷长叹一声,双臂收紧,“父亲说我需要多多磨练,因此遣我去圣朝拜师学艺,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想着我……你保证。”
“圣朝啊……在中土呢。”
朱弋不挣扎,埋首洛泷胸前,念叨着这个并不陌生的地名,“去多久?”
“说不准,总有一些时日罢。但我保证,办好事情后我就会来接你,若那个时候,你依然愿意跟我朝夕相对,愿意嫁我,我就向父亲,还有你的家人提亲。”
此时此刻,洛泷觉得世上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将倚靠胸前的朱弋推开。抱着她,手指一动,细腻冰凉的发丝便从指间滑走,像朱弋的感情一样,抓不住。
所幸朱弋自己抬头,离开他怀中,定定地望着他,唇形翕合说:“我等你。”
几个字令洛泷欣喜若狂。
洛泷走后,从前像流水一样的日子开始一点一滴地逝去。
日日夜夜,每逢皓月当空,朱弋一身艳纱,披散着比夜色还要浓黑的乌发,坐在最高的沙堡顶上,看大漠的风一边残蚀一边又堆砌着那起伏绵延、永无尽头的沙丘。
两个婢女不知洛泷这样的陌生年轻男子曾经来过,依然如从前那样散漫懒情,每日吃喝混日,对这一双母女主子毫无敬意。
身为二公主的小姨,倒是逮着机会偷偷来看望过她们一次。
远远的乍见朱弋,二公主吃了一惊,禁宫规矩森严,她出宫的次数少之又少,朱弋在她心中,始终维持着青涩懵懂的模样,而如今映入眼帘的这一袭红纱肆意飘扬,仿佛赤焰在瞳孔燃烧。二公主抬手遮了遮烈日投射下来的阳光,突然间竟忆起姐姐出嫁时,那为了入境随俗而披挂的一身凤冠霞帔。
朱弋看见她,很是开心,冲迎上来叫她。
“朱弋不可如此,这副模样叫外人男子看见可如何是好!”
二公主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等荒凉地方,怎么可能有人经过。自己无意间的善意规劝竟刺伤了他人,当下赶紧弥补过错,“对了,你这红纱是哪里来的?很好看。”
朱弋却全然不以为意,笑道:“好看么?有支驮队路过,在附近的井取过水后当做谢礼送的。”
二公主本想着说说而已,听见这答案却又是一惊,“那你有让他们看到你的脸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怎能随便跟陌生男人搭话?”
“小姨,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说只是不能看到脸,又没规定不能说话。”朱弋笑着混过去,对八年前所见所闻更是只字不提,“对了,今天怎么有机会过来?宫里有什么事发生么?”
二公主神色黯然,只以为这日日夜夜来,朱弋想必一直在盼望外公外婆回心转意,能将她们母女接回帝宫生活。姐姐已经安于天命,可朱弋正当豆蔻年华,又承袭长公主当年的惊世美貌,难道一生都只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心中微疼,但是又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于是强颜欢笑道:“朱弋你看,小姨给你们带了些东西来。”
朱弋一样样接过,忽然抬头问:“小姨,拜慈亲王是什么样的人?”
“拜慈亲王?”
“嗯。他和他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二公主疑道:“朱弋怎么会突然想知道这个?莫非……”
朱弋笑道:“那日去皇城找你来着,不想遇到了亲王之子洛泷。”当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听得二公主冷汗涔涔。
“这……”朱弋描述的男子外貌个性,与洛泷确确实实是完全吻合,应是本人无疑,可是……天啊,这,这是怎样一个大娄子!
只得答道:“算起来洛泷长你两岁,应是你的表兄,拜慈亲王宽厚道德,是贵族中为数不多的仁义典范——你,没有告诉洛泷你的身世吧?”
朱弋笑道:“小姨,我又不傻,这种牵涉性命的事情,怎么会随便说呢。”又问,“洛泷说要向我家人提亲,这事亲王会答应么?”
二公主生性柔软,两三句一逼便被问得没了辙,沉吟一下也就说了:“亲王不是个固执保守的人,只是体虚质弱,常年卧病,因此将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洛泷身上,事事要求完美,所以……”
朱弋明白了二公主的意思,除非拜慈亲王觉得她是个完美的女人,不然不会同意。而照自己目前境况,鬼才会认为她天上有地下无。
却也不想退缩,当即笑了一下,说:“那小姨觉得我配得上他吗?”
二公主一怔,“什么?”回过神来讷讷道,“朱弋,这岂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朱弋追问:“那是什么问题?”
“这……”二公主语塞,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照例说朱弋是长公主亲出,洛泷乃亲王世爵,门当户对,男俊女美,两人本该算是天造地设,若不是朱弋父亲的来路……都怪老天弄人啊。
朱弋不再多说,只对二公主盈盈一笑,“小姨,谢谢你。”
那双眼宛如秋月映入深潭,二公主心中一震,垂眼微叹。
长公主时而正常,时而又有些疯疯癫癫,也不能怪她,当年一事她所受的打击委实不小。
二公主早已习惯姐姐的状况,虽然见到她自言自语的样子多少有些心酸。见到面,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告辞,纵使许久没见,也不能因此破例坏了皇室的规矩。
朱弋送二公主到远得看不见沙堡的地方,突然说:“小姨,你遣几个信得过的、方便四下走动的人,隔三差五来一趟,把亲王家的事告诉我吧。”
朱弋鲜少开口求人,几次还都是为了母亲长公主,自身事情是头一回。二公主一愣,想想这事虽略有难度,比起自己亲自跋涉,却便捷不少。洛泷王子深受亲王溺爱,一旦承袭王位,说不定就能助她们母女脱困,从此过上好日子。何况女孩年华如水,该费心早早筹措才是。
二公主微微犹豫一下,便答应下来。
朱弋欢喜地送走小姨,回到内室,只听母亲喃喃念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些年来受母亲影响,朱弋虽然厌恶中土男人,却禁不住对中土文化十分着迷,长公主清醒的时候,二人无聊便会习些字词典故打发时间,母亲虽然博闻,喜好的诗词却很有限,其中尤以这首《孔雀东南飞》为最,因此这诗不论字句还是故事意思朱弋都是很熟悉的。
朱弋凑近前去,桌上一幅既成的简画,寥寥数笔,却给那种美丽的鸟儿赋予了神韵。
长公主停笔,朱弋见母亲画毕,便去将画抽了来,母亲在身后叫道:“晾干再收起!”朱弋口中随便应道,却充耳不闻,兀自折了丢进角落柜橱,那里已经积下一大摞,画的全是孔雀。纵使再美丽的鸟儿,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同一个人用同一种笔法画来,看客也要生厌。朱弋心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不幸和母亲的经历一样,断不会像她这样浪费时间,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但是一心一意地思念洛泷,将情丝全部编织成网,难道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一切都得不到,这还算得上是一段恋情吗?
朱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个耐心去等这男人,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等过什么人的经验。
二公主次日遣人来,说是若有需要,可去找都城一家叫宴古茶楼的店老板。朱弋暗暗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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