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你了。来吧,”宠儿道,“你最好也来吧。”她的黑裙子左右摇摆。
丹芙从床上站起来,觉得浑身变得冰冷。她知道自己有宠儿两个大,可她竟然飘了起来,好像一片雪花一样冰凉而轻盈。
宠儿一只手拉起丹芙的手,另一只放上丹芙的肩头。于是她们跳起舞来。在小屋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不知是因为眩晕,还是因为一下子感到轻盈和冰冷,丹芙纵声大笑起来。这富于感染力的笑声也感染了宠儿。她们两个像小猫一样快活,悠来荡去,悠来荡去,直到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地。宠儿把头靠在床沿上,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丹芙看见了那个东西1的一端。宠儿解衣就寝的时候她总能看见它的全部。她直盯着它,悄声问:“你干吗管自己叫宠儿?”
宠儿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我的名字就叫宠儿。”
丹芙凑近一些。“那边什么样儿,你过去待的地方?能告诉我吗?”
“漆黑,”宠儿说,“在那里我很小。就像这个样子。”她把头从床沿上抬起来,侧身躺下,蜷成一团。
丹芙用手指遮住嘴唇。“你在那儿冷吗?”
宠儿蜷得更紧,摇摇头。“滚热。下边那儿没法呼吸,也没地方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成堆成堆的。那儿有好多人,有些是死人。”
“你看见耶稣了吗?还有贝比·萨格斯?”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些名字。”她坐了起来。
“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等啊等,然后就上了桥。我在那里待了一晚上,一白天,一晚上,一白天。好长时间。”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桥上?”
“不是。那是后来。我出来以后的事。”
“你回来干啥?”
宠儿莞尔一笑。“看她的脸。”
“太太的?塞丝?”
“对,塞丝。”
丹芙觉得有点受伤害、受轻视,因为她不是宠儿回来的主要原因。“你不记得我们一起在小溪边玩了?”
“我在桥上,”宠儿说,“你看见我在桥上了?”
“不,在小溪边上。后边树林里的小溪。”
“哦,我在水里。我就是在下面看见了她的钻石。我都能摸着它们。”
“那你怎么没摸?”
“她把我丢在后面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宠儿说道。她抬眼去看丹芙的眼睛,也许皱了皱眉头。也许没皱。可能是她前额上细细的抓痕让情形看来如此。
丹芙咽了口唾沫。“别,”她说,“别。你不会离开我们,是吗?”
“不会。永远不会。这就是我待的地方。”
突然,架着腿坐着的丹芙一下子探过身去,抓住宠儿的手腕。“别跟她说。别让太太知道你是谁。求求你,听见了吗?”
“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永远也别跟我说该怎么做。”
“可我站在你一边呀,宠儿。”
“她才是呢。她才是我需要的。你可以走开,可我绝对不能没有她。”她的眼睛拼命大睁着,仿佛整个夜空一样漆黑。
“我没怎么着你呀。我从没伤害过你。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丹芙说。
“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你要干什么呢?”
“留在这儿。我属于这儿。”
“我也属于这儿。”
“那就待着吧,可是永远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别这样。”
“我们刚才在跳舞。就一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跳舞呢。咱们再跳一会儿吧。”
“我不想跳了。”宠儿起身到床上躺下。她们的沉默像慌乱的小鸟在墙上乱撞。终于,在这个无法承受的丧失带来的威胁面前,丹芙稳住了呼吸。
“给我讲讲,”宠儿说道,“给我讲讲塞丝在船上怎么生的你。”
“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给我讲过。”丹芙说。
“给我讲吧。”
丹芙爬上床,把胳膊叠放在围裙下面。自从狂欢节过后宠儿坐在他们的树桩上那一天起,她一次也没去过那间树屋,而且直到这个绝望的时刻才想起来,她已冷落它这么久了。那儿没有什么这个姐姐姑娘不能大量地提供:狂跳的心,梦幻,交往,危险,美。她咽了两口唾沫,准备讲故事,准备用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所有线索织成一张网,去抓住宠儿。
“她说,她有双好手。她说,那个白人姑娘胳膊精细,却有双好手。她说,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说,头发足够五个脑袋用的,还有双好手。我猜想,是那双好手让她觉得她能成功:把我们俩都弄过河。是那张嘴,让她一直不觉得害怕。她说,你根本搞不清白人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们会拉什么屎。说一套,做一套。可有的时候,你能从嘴角上看出来。她说,这个姑娘说起话来像下暴雨,可是她嘴周围没有残忍。她把太太带到那间披屋,还帮她揉脚,就是一个例子。太太相信她不会把自己交出去。交出一个逃跑的黑奴你会得到一笔赏金的。她敢肯定这个姑娘最需要的就是钱,尤其是,她说来说去全是去弄天鹅绒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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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8(2)
“天鹅绒是什么?”
“是一种布料,又密又软。”
“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她把太太的脚给揉活了;她说她哭了,太疼了。可是那让她觉得她能挨到贝比·萨格斯奶奶那儿,而且……”
“那是谁?”
“我刚才说了。我奶奶。”
“是塞丝的妈妈么?”
“不是。我爸爸的妈妈。”
“说下去。”
“其他人都在那儿。有我的两个哥哥,还有……那个小女婴。她先把他们送了出去,让他们在贝比·萨格斯那儿等她。所以她为了赶到那里什么苦都得吃。这个爱弥姑娘帮了大忙。”
丹芙停下来,叹了口气。这是故事里她最爱的部分。马上就要说到这段了。她之所以爱这段,是因为它讲的全是她自己;可她又恨这段,因为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一笔债欠下了,而还债的是她,丹芙。然而她究竟欠的是谁的债,又拿什么来偿还,她不懂。此刻,注视着宠儿警觉而饥渴的脸,看她怎样捕捉每一个词、打听东西的颜色和大小,注意到她明白无误的了解真相的渴望,丹芙不仅听见,也开始看见自己正在讲述的一切:这个十九岁的黑奴姑娘———比自己大一岁———正穿过幽暗的树林去找远方的孩子们。她累了,可能有点害怕,甚至还可能迷了路。问题的关键是,她孤身一人,而且腹中还怀着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婴儿。她身后也许有狗,也许有枪;当然,肯定有生了青苔的牙齿。在夜里她倒不那么害怕,因为夜色就是她的肤色,可是到了白天,每一个动静都可能是一声枪响,或者一个追捕者悄悄接近的脚步声。
此刻丹芙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借助宠儿。感受到她妈妈当时的真实感受。看到当时的真实景象。而且好点子出得越多,提供的细节越多,宠儿就越爱听。于是她通过向妈妈、奶奶给她讲的故事注入血液———和心跳,预先设想出问题和答案。当她们两个一起躺下的时候,独角戏实际上变成了二重唱,由丹芙来满足宠儿的嗜好,表现得好像一个情人,他的乐趣就是过分娇惯他的心上人。带着两块橘黄色补丁的深色被子也和她们在一起,因为宠儿睡觉的时候执意要它在身边。它闻着像草,摸起来像手———忙碌的女人从不消停的手:干燥,温暖,多刺。丹芙说着,宠儿听着,两个人尽最大的努力去重现事情的真相,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塞丝知道,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有心思去琢磨,事后又有空将它勾勒出来:爱弥的音质,她那燃烧的木头似的呼吸。丘陵地带那多变的天气———凉爽的夜晚,酷热的白天,骤降的雾。她和这个白人姑娘一道,是那样毫无顾忌———因绝望而生,又受到爱弥那亡命徒一般的目光和善良的嘴纵容的毫无顾忌。
“你这样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是找不着事儿干的,小姐。”
“嚯,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我在这儿可比你有事儿干。他们抓住你就会割下你的脑袋。没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爱弥把手指按进那女奴的脚心,“孩子是谁的?”
塞丝没有回答。
“你自己都不知道。来看看哪,耶稣。”爱弥叹了口气,摇摇头,“疼吗?”
“有点儿。”
“好极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么?”
塞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这么久,两片肩胛骨都打起架来了。脚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我后背疼。”她说。
“后背?姑娘,你真是一团糟。翻过来让我瞧瞧。”
塞丝费了好大劲,胃里一阵翻腾,才向右翻过身去。爱弥把她裙子的背面解开,刚一看见后背便失声道:“来看哪,耶稣。”塞丝猜想伤势一定糟透了,因为爱弥喊完“耶稣”以后好半天都没吱声。在爱弥怔怔地发呆的沉默中,塞丝感觉到那双好手的指头在轻轻地触摸她的后背。她听得见那个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塞丝不能动弹。她既不能趴着也不能仰着,如果侧卧,就会压到她那双要命的脚。爱弥终于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话了。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坐下来,细胳膊搂住膝盖,那么好的好手抱着双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脚丫里的泥巴上。“那是我妈妈的歌儿。她教给我的。”
走过粪堆、迷雾和暮色,
我们家安静又美好,
甜甜蜜蜜轻声唱,
把那摇篮摇啊摇。
钟声嘀嘀嗒,
宣布一天过去了,
月光洒满地,
满地玩具都睡着。
睡吧疲倦的小宝宝,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把她双手安顿好,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小手张开白胖胖,
好像发网头上罩。
宝宝惹人爱,
一头缎带小鬈毛。
轻轻合上黑眼睛,
两颗明珠要关牢。
动作轻柔赛羽毛,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爱弥唱完歌,安静地坐着,又重复了最后一句才站起来,然后离开披屋,走出几步,靠在一棵小白杨上。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已落入下面的山谷,而她们两个高高在上,沐浴着肯塔基的蓝色光芒。
“你还没死吧,露?露?”
“还没呢。”
“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挺过这一夜,你就能挺过去了。”爱弥重新把树叶放得舒服些,又跪下来按摩塞丝的脚,“再好好揉揉它们。”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爱弥说道:“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塞丝小心着舌头,咬住嘴唇,让那双好手跟着“小蜜蜂,轻轻唱,小蜜蜂,低声唱”的调子继续工作。工作结束后,爱弥到披屋的另一边坐下,一边歪着头编辫子,一边说:“可别给我死在夜里,听见没有?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张又丑又黑的脸勾我的魂儿。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塞丝道,“我会尽力而为的,小姐。”
塞丝没指望能再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感觉到有脚指头踢着她的屁股时,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她以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过来。她坐起来,身体僵硬,打着哆嗦;爱弥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后背。
“看起来糟透了,”爱弥说,“不过你挺过来了。来瞧瞧吧,耶稣,露挺过来了。那是因为我。我多会治病啊。你觉得能走吗?”
“怎么着我也得去放点水。”
“咱们来瞧瞧你的脚走路吧。”
并不太好,却已经可能了,于是塞丝一瘸一拐地走起来,先是扶着爱弥,然后是拄着一棵小树。
“是我干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丝说,“你真棒。”
“我们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带到山下的河边。那就跟你对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里直通波士顿。你这满身都是些什么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涂。”
塞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没死在夜里,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停下来了。就是游过去,她也得把奶水带给她的小女儿。
“你不饿吗?”爱弥问她。
“我只想赶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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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8(4)
“哇。慢点。想穿鞋吗?”
“你说什么?”
“我想想办法。”爱弥说着,然后就想出了个主意。她从塞丝的披肩上撕下两片,包上树叶,绑在她的脚上,同时一直说个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还没怀上谁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见我淌奶水,因为……”
“我知道,”塞丝说,“你要去波士顿。”
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到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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