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木花开的时候,常敬斋结束了自己的玉雕学徒生涯,准备回腾越去办一个玉雕厂。
按照原来的计划,常敬斋本想在告别邝东来先生后,回帕敢去看一看他的搭档黄剑峰和王鹤亭的,但密支那像候鸟一样聚集的腾越民工们,加重了常敬斋思乡想家的情绪。“楸木花开,游子回家”。多少年来,走夷方的人都沿袭了这个习惯。楸木花开了,缅甸就将进入酷暑季节,野外作业几乎成为不可能。没事做的民工们开始往腾越的方向走。他们赶回去后,正好是腾越犁田播种的农忙时节,作为家中强劳动力的他们,正是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所以,楸木花开的季节,也是游子思乡情切的时候。义无反顾的腾越民工们,背着行囊,踏上万水千山的归程。在这个时候,也是匪患频出的季节。土匪们瞅着这些走夷方回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那点儿银钱,就起了歹心,经常埋伏在那些荒野、深谷和幽涧边,打劫民工们的血汗钱。于是,这个季节也是关于杀人越货的消息频传的季节。在那些中国人开的小旅馆里,民工们相互传播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消息,整个密支那都笼罩在了一种恐怖气氛中。但这些消息不仅不能阻止游子归家的脚步,而且还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乡愁。回家是一种谁也无法抵御和阻止的号角,它让游子们像候鸟一样一如既往。这场景很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尽管路途中密布了凶残的鳄鱼,但对绿草幽幽的家园的向往,使原本胆怯的它们都变成了一往无前的勇士。
常敬斋要在这个时候回腾越,这让邝东来先生和学徒朋友们都担心不已。邝东来先生认为,像常敬斋这样的人,就是与腾越的民工们结伴而行,也不能确保安全,漫漫旅程会让民工们心生邪念,旅伴也会成为他的敌人。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邝东来先生建议常敬斋乔装而行。在浓重的乡愁刺激下,常敬斋的虚荣心像春天拱出地面的乱草疯长,他在密支那大量采购货物,货物之多足够请一队马帮驮运。衣锦还乡的梦想,把他变成了一个购物狂。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对物质的贪婪里,隐藏了一份为老母和妻子赢取骄傲和自豪的野心。
麻稳稳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常敬斋不要急于归家未果后,从家里拿来了她父亲心爱的英制双管猎枪。她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希望它能驱逐路上的豺狼虎豹和有险恶之心的人。这个内心深爱他的女人忘了任何猎枪都需要弹药,好在好友吴一天有着一份上海人特有的细心,他几乎找遍了密支那的每一家卖弹药的店铺,最后终于在一个英国人开的店铺里买到了这种双管猎枪的子弹。当他搬着满满一箱子弹送给常敬斋时,常敬斋笑道:“吴一天,你是要我回家还是要我上战场?”
吴一天也笑了。他说:“敬斋,我是希望你成为猎人,不要成为猎物。”
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乔装后的常敬斋,独自踏上了归程。他不想告别,也害怕告别,告别的疼痛,会让他的心无力承受。他在雾气深重的密支那的平原上匆匆行走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狼狈不堪的逃兵。
但告别依旧是他生命中的宿命。当他走出十多里地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呼喊他的声音。
那是麻稳稳的声音。
常敬斋回过头来,在仙境一样的密支那平原上,一匹白马正像离弦之箭一样地奔向他。在那匹白马上,是正急切地呼唤着他的麻稳稳。
她从马背上跃下来,泪水盈盈地看着常敬斋说:“狠心的人,你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要走吗?”
常敬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低垂了头,他的眼眶中也贮满了泪水。
“敬斋,你为什么这样懦弱?懦弱得不敢爱,懦弱得不敢告别!”麻稳稳痛苦地摇着头说。
“稳稳,对不起!”常敬斋泪流满面地说。
“对不起?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吗?”麻稳稳问道。
“我请你原谅我!”常敬斋痛苦地说。
“不!”麻稳稳重重地摇头说,“常敬斋,请你记住,有个叫麻稳稳的女子,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麻稳稳说着,就扑在常敬斋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常敬斋像一截木头一样立着,任麻稳稳撕扯着他,捶打着他。
“稳稳,要知道今天会这样,我还不如跟迦耶住持出家为僧了。”常敬斋心如刀割地说。
“迦耶住持?”麻稳稳惊讶地问,“你说的迦耶住持,是金塔寺的那个迦耶圣僧吗?”
“正是。”常敬斋点头说。
“迦耶住持他……”麻稳稳悲痛地说,“他就在前不久殉国了。”
“什么?他殉国了?”常敬斋被这噩耗惊住了。
“是的,他是缅甸佛教青年会的重要人物,在反对英国殖民主义的斗争中,遭到了殖民主义者的镇压!”麻稳稳说。
“金塔寺里有一个中国的和尚,名叫尹家山,你有他的消息吗?”常敬斋焦急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麻稳稳说。
“稳稳,我走后,求你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并请密支那腾越旅社的李老板设法告诉我。唉,我多么希望他平平安安!”常敬斋无限担忧地说。
麻稳稳点点头,深情地说:“敬斋,我也希望你这一去之后能平平安安。”
麻稳稳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来一根红绳,她手拿红绳对常敬斋说:“敬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系上一根红绳,就会平平安安的了。这根红绳,是我昨天夜里专门为你编的。”
麻稳稳在常敬斋面前蹲下身去,她把红绳系在了常敬斋的腰上。常敬斋抚摸麻稳稳的头说:“稳稳,下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麻稳稳听了常敬斋的话,痛苦得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她的手用力捶打着大地说:“上苍呀,你为什么要把来世的情人,让我提前在今生碰上,这到底为什么呀?”
常敬斋把麻稳稳扶起来。
她突然伸手抱住了常敬斋的头,用力把他的头钩下来,并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嘴咬住了他的嘴。
一个长长的吻!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吻得肝肠寸断!最后,她放开了他,跃上了那匹白马。她骑在马上,像是宣布一个誓言:
“常敬斋,就是我死了,我也会变成鬼魂,跨过国界去找你!”
她挥起鞭子,“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常敬斋的身上,然后,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消失在密支那的椰林和翠竹之中……
和顺古镇春耕的季节是一幅忙碌的景象。新翻的田地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泥腥味,犁田的汉子不停地吆喝着在冬季里闲懒的耕牛,把手中带了响绳的鞭子挥出清脆的响声。白鹭悠闲地在新翻的田地里啄食着小虫子,对响鞭充耳不闻,露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气派。跟白鹭一样悠闲的是孩子,他们在小河边用细细的竹竿垂钓小鱼。河堤上的柳树抽出了黄茸茸的嫩芽,裹了小脚的妇女沉默着在柳树依依的堤边浣衣淘米,只有她们头上的簪花泄露了她们如花的心事:迎回了远方男人的那份欣喜,含而不露地藏在她们的眉间,在面对悠悠流水的时候,才偷偷地开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但昙花一现的笑容之后,她们又恢复了那份带着矜持的庄重。只有当她们端了重重的木盆,让盆沿靠在腰的一侧,蛇一样地扭动着细腰,穿过火山石铺就的巷子的时候,你才会惊异地发现,这些沉默了的女人,骨子里是如此地风情万种。
而今天的和顺古镇,过去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风景,真正的风景是那个衣服褴褛的乞丐。这个乞丐似乎走了很长的路,他一身汗渍和尘土,纠结成股的头发犹如刺猬一般。他似乎也很疲惫了,行走的步履显得沉重不堪。他首先吸引了在小河边垂钓的孩子们的视线。那些垂钓的孩子们放下鱼竿迎着乞丐跑了过来。大概是为了表示友好,那个满身疲惫的乞丐冲孩子们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他肮脏的脸上呈现出的这个笑容既难看又可怖,并没有赢得孩子们的好感。孩子们口里齐声喊着:“叫花子——叫花子——”并胡乱向他扔土坯和小石子。
乞丐显然是被孩子们不友好的举动激怒了,他冲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棒。孩子们见乞丐发了怒,就一哄而散了。乞丐于是又往前走,刚才哄然散去的孩子们又像苍蝇一样聚拢来,欢乐地跟在他的身后。当乞丐来到双虹桥上时,正手牵牛绳肩扛犁铧的寸家老爹对着乞丐惊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呀?”
乞丐停住了脚步,他打量了一下寸家老爹说:“寸大爹,我是常敬斋呀!”
“不都传闻你死了吗?”寸家老爹摇摇头说,“敬斋,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呀?”
“寸大爹,一言难尽啊!”常敬斋道。
但寸家老爹没再跟常敬斋唠叨,他看着沦落为乞丐的常敬斋,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轻蔑和厌恶,就头也不回地牵着牛打他身边走过了。
轻蔑和厌恶像刀子一样刺入了常敬斋的内心。但此时的他管不了这些,他的步履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已经嗅到家的气息了,他的心此时已狂跳不止,仿佛就要蹦出喉咙一样。
阅读翡暖翠寒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