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极夜走了以后,安安就来到了欢欢的房间,想着等欢欢回来,可是等着等着药劲就漫了上来,终于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之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妩媚如海棠,夹杂着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
熟悉的味道,让安安疑惑地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适应了好一阵,才看到了熟识的身影。
“二姐……”
欢欢把床头的台灯开了,灯光从镂花的灯罩撒满室内。安安朦朦胧胧地看到顾欢欢站在床前,凤眼醉意朦胧,嫣红的面颊仿佛胭脂直涂到鬓角里去。
顾欢欢掀了床帐坐在了床边。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屋子的人都睡熟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安安看到欢欢的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神情也是极为苍白的。
室内一片默然,窗外是墨黑的天,还有夜风吹过庭园,不住翻飞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欢欢的眼却直盯盯地看着刚刚睡醒的安安,见安安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身影显得单薄异常,仿佛一经碰触就会粉碎消失,便皱眉问道:“身体好点了吗?需要喝水吗?”
“不用,二姐你喝酒了?这么晚才回来?”
安安在欢欢那样的目光下低下了头,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别过头去一看,欢欢已经起了身,倒了一杯水,却不喝,只是站在桌前拿着水杯把玩。
“不问我去哪?”欢欢的脸隐在阴影里面,看不清神色,但语气却是极冷的,“今天我去见他,他叫我跟你说,明天要带你去瞧西医。我还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安安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凉意却滑过身体。此刻,就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心头上狠狠地砸过,摇晃了一下,觉得那样的惶恐,一种冷彻心扉的惶恐。然后她很突然地伸过手去,深深地握住欢欢的手。而欢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她看着,那落寞的侧影里,仿佛可以窥见那被伤害硬生生剥去壳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二姐,我手里是有些积蓄的,我想再加上你的,为你赎出身来是够的,我是不指望了的。你走吧,离开这个火坑走得远远的!”
欢欢转过头,那深不见底的黑瞳仿佛死去的深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绿磷般幽弱微小,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然后,那目光缓缓向下看去,不经意似的落到了安安握着她腕子的手上,那只手现在变得同主人的面色一般的苍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安安也是这样地握着自己的手,依赖着自己,尤其是后来阿姐出了事情,她们姐妹二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地走到了今日。南山的这座屋子这么的大,又这么的华丽,但是能真正关心呵护自己的只有彼此。可是,可是……
顾欢欢的眼睛有些发酸,想要回握住安安,但终是硬起心肠忍耐住,把手一点点地抽了回来。
“走?怎么走?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妈妈对我们严加看管,稍有异动就被打个半死,生怕我们逃走,而现在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回来多晚都不担心吗?因为这些年被培养成了她那样的女人……最好的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我们身上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就像是架子上那只虎皮鹦鹉,喂的是鸽子蛋的黄儿,食槽是翡翠的,架子是金的,连拴着脚的链子都是白玉的,你就是把它解开,它都不会跑。可又怎么样,不过就是个玩物,被圈养得没了野性没了自尊的玩物罢了……小妹,你再看看你,你身上用的是从法兰西运来的铃兰草香水,一瓶多少钱你知道吗?平常人家三年的吃用……而你能用多长时间?两个月而已……就连你身上常使的帕子,都价值不匪……我们和那只鹦鹉一样的,你说这样的我们,离了这金山银山堆砌出来的牢笼还能活吗?能吗?”
欢欢平静地说着,用最平淡的口吻。叙述着的时候,欢欢心里想着,曾几何时,也曾做过那样的梦,也曾经屡次在梦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但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
“二姐,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不也很好吗?极夜他对你……”
“嫁?怎么嫁?我们这样的人,说得好听是交际花,说得难听些就和长三堂子里面的腰货娘子没什么区别,一辈子在人前直不起腰,被人戳着脊梁。你说我要是嫁了极夜,是他会幸福,还是我会?”
欢欢漠然表情不改,那眼看着前方,似乎在看着某个东西,又似乎不是。
安安站在她的旁边,手扶着桌沿,呼吸间是欢欢满身的酒气,仿佛熏得晕了,滑润的红木在手下支着,却好像根本撑不住。但安安仍努力张着口,只是声音低沉暗哑,似乎曾历经一番竭力嘶喊。
“那轩辕司九就可以吗?你爱他吗?”
欢欢沉默了一会方才转过头来回答,声音亦是有点喑哑。但台灯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恍惚地绽开一抹艳丽的笑容。
“当然,我为什么不爱?我顾欢欢是出身不如人,还是样貌不如人!谁愿意生来就下贱做下三等的人,还不是生活所迫。跟了他,平日里看不起我的人就得恭维我,对我这种他们从心底瞧不起的女人低眉顺眼。我要把这些年在这些自以为高贵的老爷太太们身上受的气,全部找回来,我也要站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吐上一口恶气,这样有错吗?”
“二姐!”安安唤道。
“可是我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还是被你抢走了……我还能怎么样?”
闻言安安陡然一惊,对上欢欢那双慑人的眸子,那一瞬间里方才明了欢欢从未放弃,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她放弃……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那样的执着,不是很深,一点点,淡淡的。
眼前,顾欢欢的笑意也不是很大,一点点,浅浅的。可是那种感觉就像蝶蛹在茧子里无声地挣扎着,飞不出来。只有那像风一样淡、像烛火一样浅的悲哀,弥漫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安安的手颤了颤,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那个女子跟眼前的欢欢一般的神色,仿如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
阿姐大她六岁,那时已是名满湖都。虽然极为照顾她们,但是神色总是冷冷的,所以安安一向是十分敬畏她的。可是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阿姐一改平日里的艳丽装束,换上了半旧翠蓝竹布旗袍,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
“从良,已然是咱们这样的女人最大的幸运,还求什么呢,我已经知足了……”
与平日的冷淡全然不同,眼眸里一簇火狂炽,脸上充满了渴望、期待甚至是恐慌的表情。但是看得出来阿姐是非常快乐的,仿佛被忽然照耀上了一层光,看着都觉得是那样的兴奋,但又隐隐地为自己感到一种异样的凄凉。
后来,一盏迷魂茶便把阿姐送上了风晓父亲的床上……再后来,阿姐跳了崖……风晓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而后阿姐落得那样的下场……
昏黑的房间里,都是高级的红木家具,颜色极深,阿妈一向很喜欢附庸风雅的,圆桌上,案几上,到处摆着精致的瓷器。瓷器映着灯光闪出一些微光,在那沉闷的空气里,却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让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
已经三年了,那时候安安没有哭泣,怎么三年之后的今天,再看到同样神色的二姐,却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自己也饱经了风尘……
安安和欢欢彼此互视。
“他并不喜欢我,只是想要我。”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窗户全关得紧,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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