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墙外的至亲姑奶奶和陌生的卫生员_月光下的海墙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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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墙外的至亲姑奶奶和陌生的卫生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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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上学的时候,听爷爷讲,在没有我的时候,他唯一的一个姐夫也曾当过光荣的卫生员,扫过小巷大街。于是,我又知道了两个复杂的称谓:姑奶奶,故爷爷。我问他,姑爷爷是怎样争取当上卫生员的。他说,自找的。我不明其意。刨根问底地追问了半天,他才说:你姑爷是保定陆军学校的高材生。当过国民党的军官,后来因为跟阎锡山吵闹着非要去打日本鬼子,就得罪了当官的;可也认识不少共产党的大官。解放后他留在了内地。因为组织上让他写点喜新厌旧、歌共骂蒋的表态书,他不写,说自己已经用行动表过态了。不分配工作不要紧,可以自食其力,就弯下高大的身板儿去扫大街了。他非常喜欢你的姑奶奶,每天晚上都给她洗脚;而你姑奶奶呢,每天都给他揉胳膊、揉腿揉后腰。后来,他干了一年多就得肺病去世了。临死前给你姑奶奶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第一个是薄一波,第二个是周恩来,第三个是陈诚――写完了又把它划掉了――因为他病糊涂了,把那人当成了共产党。他说:有一天如果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找他们帮个忙,说你们是我的血亲即可。但不要麻烦人家证明我的历史问题。病危等死神,方知万事空。你姑爷爷去世以后,除了逢年过节,爷爷就很少去看你姑奶奶了。因为你姑奶奶看着我就一脑门子气!……

“后来,我上学时赶上了‘文革’。以前每个月奶奶都要带着我去看望一回姑奶奶。现在就改成我一人去了。爷爷还把探望姑奶奶的任务,从每个月一次增加到了四次。起初我以为,他派我这个不起眼的屁大孩子当使者,主要是因为我姑奶奶看不起他这个弟弟。用姑奶奶的话说:以后我孙子长大了,可千万别跟他爷爷学――一个只喜欢方向盘却不想当官儿的兵,没出息!可我爷爷听了我传达的问候,一点都不在乎。他摸着我的大脑袋笑着说:我有儿有女一大帮,还有我的大孙子啊!她连儿子都没有一个!仨闺女,不是在西藏当解放军,就是在外地工厂里当技术员,剩下一个身边的,还跟着一些高干子女同学跑出去大串联了。她们全怕沾你姑爷爷的光!连你爷爷我都有点怕了。以后你也是她的孙子了,你要勤去看看,姑奶奶会喜欢你的。听见了没有?我高兴地点着头说:我不怕沾姑奶奶的光!这时候我才有点明白――她们和他都是怕被死人连累啊!

“姑奶奶非常疼我。每次到了看她的时候,我总是挑中午放学的午休时间去。一来,姑奶奶住的地方比爷爷家离学校要近一多半,吃完饭能把老师留的作业先做完,下午一放学就全是玩的时间了;二来呢,是因为姑奶奶老给我做好吃的;三来呢,姑奶奶的屋子离院门最近,我喜欢那种有深门洞的高院门,夏天那里面有凉爽的穿堂风。在我的记忆里,姑奶奶给我做的最难忘的好吃的,是鸡蛋炒米饭。鸡蛋的碎块炒得比米粒还小;葱花很多,也是小碎块,嫩绿脆黄,没有一片是焦糊的黑色。我坐在那个破旧的四合院的广亮门的门洞里,闻着小厨房里飘出的香气,猜想着姑奶奶给姑爷爷做过的饭里,到底能有多少样好吃的东西,哪一样还能比我爷爷和奶奶炒不出来的米饭香呢?当然了,她做的炸酱面也很好吃。制作的工序是这样的:先把肥肉煎出油来,存放在玻璃瓶里;把肉皮煮软,汤水留下加些葱花就是她专用的高汤;然后,她用被榨完油的肥肉渣儿和煮过的肉皮来炸酱,肉皮吃起来一点也不硬;黄瓜丝切得比铅笔芯还细,吃到嘴里就担心它们还没嚼就化了。有时后下学回家,衣服上挂着米粒,嘴边还挂着葱花呢。让我奶奶看见了,眼圈馋得直泛红,忍不住亲亲我的脸蛋子,嘴里感叹着:瞧你姑奶奶多疼你呀!你姑爷爷要是不去世,她这辈子哪能学着给自己做饭吃?还有功夫给你做好吃的?你可别忘了帮姑奶奶干点儿活――刷个碗,扫个地什么的。别让她累坏了官太太的身子!

“有时候,奶奶还把她做的面食里最好吃的东西――锅盔――两面焦黄、扎了不少火柴棍出气孔的、五六公分厚的发面饼,让我带给姑奶奶。我问她,这种饼为什么叫那种怪怪的名字。她跟我说:听家乡的老人们讲,古时候打仗,秦国的兵要带干粮,因为要打的地方多,走的路呢也越来越远;带什么吃的都搁不住,总爱坏。等没的吃了,当兵的饿得不行,就把和好的面往头盔里一盛,放火上烧烤,香喷喷的厚烙饼就生出来了。一回生,两回熟,人们就慢慢地知道了发面的功夫,还有火候的大小,哪样的最好吃。一来二去的,人们还发现,这种饼劲搁,很多天都不会坏。所以后来就成了古代的‘压缩饼干’了。就这样,老百姓为了纪念当兵的勤快、聪明,就把这种厚厚的发面饼叫作锅盔了。奶奶津津有味地讲着,眼里慢慢泛起了水气。那时候,我只知道傻傻地点头,不知道她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隐藏着多少辛酸、凄凉的秘密。

“记得最后一次吃炒米饭,香得我都有点不忍心自己吃了。那天中午,刚端起碗吃了没几口,就被噎得一个劲地打嗝。姑奶奶举着我随身带[天天上学时系在书包带上]着的小搪瓷缸子,里面盛着糖水,一边用手拍着我的后背,一边慈祥地微笑着,用舌头舔舔薄薄的嘴唇,嘱咐我别着急,慢慢吃。我举高饭碗,对看着我喝水的姑奶奶说:您也吃一口吧,姑奶奶,真香!我想慢慢地嚼一中午,到上课前再把它吃完喽!她老人家那张比我爷爷的皮肤还要白的瓜子脸上,顿时笑走了样:过耳的短发因摇头挡住了少半个脸,一双比猫咪还亮还大的眼睛眯成了缝,眼角也多了许多皱纹。她眼里含着泪花说:姑奶奶我吃不了多少日子饭了,你姑爷爷等着我去陪他呢!吃完了回家,把你的小嘴张开,给你爷爷闻闻,问问那臭小子闻见陕西藏家庄的味儿没有?你姑爷爷就是在那儿给他找的漂亮媳妇――你奶奶!她跟两个姐妹把大辫子拴在一起,光腿露胳膊地下河里游泳,被你爷爷站在高‘皑’[崖]上给看见了,非闹着要娶人家。我说军人在打仗,家属跟着从北京来这儿不是过家家呢,随时要准备着转移和逃难,赶明个回北京再找媳妇。可他死活不干。于是,你姑爷爷就去帮他寻找这个女孩子。等找到了才知道,那是一家大财主家的人,人家非跟你姑爷爷要两百块大洋的聘礼。讨价还价的,最后终于谈到了伍拾块大洋。这样呢,他们就结婚了,后来就有了你大姑、二姑、三姑、你爸爸和二爸、三爸、四爸[叔叔们];再后来才有了你,才有了今天姑奶奶我撅着腚给你做好吃的!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姑奶奶成了爷爷和奶奶的家长兼班主任――他俩过去的身世和所有生活功课、养儿育女作业的好坏,她全知道,并且记得一清二楚。

“可等我吃完饭,给姑奶奶刷完碗和筷子,准备听话地回家传话时,街上传来了锣鼓喧天的歌声和喊叫声,好像又在传达着毛主席的什么最新指示。她突然直起腰,脸色发白地哆嗦起来,快步走回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让我听着直害怕。一会儿,只见她提着一口小皮箱子冲出门来,拉着我就往院里头跑。等跑到女厕所里的时候,她让我站在门口,把门留一道窄缝,冲外站着为她看门。只见她蹲在茅坑旁的两块雨天垫脚用的石头旁边,打开皮箱,从里面抽出两轴卷着的字画,解开外面围系着的细绸子绳,抖散开扔在石头上,擦着火柴就点燃了那些语文课本里没有的、山清水秀的彩色图画纸页。她看火着了起来,又从箱子里抽出一件鲜艳的红色旗袍,提在火上烧着。当衣服烧着后,她怕烧到手,就把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用细长的鞋跟挑着衣服,捏住字画的一根轴拨弄着没烧完的画纸。她嘴里不时低声叨唠着:涛哥,你等我啊,就当这是给咱俩烧的纸钱了。你留这遗嘱,我看也帮不了我了,弄不好还能把谁给坑死!谁知道从前那些朋友们,明天哪个又变成了反革命?全当阴间的盘缠算了……

“我终于看见了爷爷说的那张纸条。可那张遗书在姑奶奶手里撕扯着,最后就只剩下俩字了:子涛――那个子字要比涛子小了一半,头上还残留着三个点。我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仿佛看到了跟厕所一样昏暗、冒着臭气的阴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好像正在地底下冲姑奶奶招手,嘴上喊着:来吧,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给我揉揉;揉完了,晚上我还给你洗脚……

“姑奶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额上淌下了汗水。她微微点着头说:以后长大了,你要好好孝敬你的奶奶!因为她是那家财主从山西买来的穷孩子。对外面人说是童养媳,私下里是财主给自己预备的小老婆。听当地的熟人说,你奶奶从八九岁起吧,也就比你现在大个一岁半岁的,被买来的她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学者干活了。每天赶着毛驴,驮着水桶,爬陡坡,下深‘皑’[崖],给那家人打水;回到家里,再帮着烧火,洗衣服,然后再出去捡柴。实际上就是个童工。姑爷爷要不是可怜她,才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给她赎身呢!那个臭财主喜欢抽大烟。他卖完了人,赚了银子,还想要利息――隔三差五地就跑你姑爷爷军部里去撒疯耍赖,跪着磕头要钱花。最后呀,要不是打仗,两百块大洋都不够填乎他那杆烟枪的。以后长大了,你一定要到生你爸爸的地方去看看。那里还有一个张学良的公馆呢。哎,那时候呀!蒋委员长的假儿子蒋经国,就是在张学良公馆里结的婚。我就是穿着这件旗袍参加的婚礼。全过去了,就像一台睁眼梦的皮影戏……

“一个陌生的世界就像一张被抟成一团的旧报纸,被姑奶奶的话语慢慢地撕扯开来,露出一片片抱着灰尘的纸页,和里面一张张变了色的照片、一个个我不认识的生字和生词……我心里偷偷地想象着,好像那个赶着毛驴到河边打水的小女孩,不是我奶奶,而是我自己!

“裙子和画渐渐地烧成了灰烬,可四个暗红色的木轴却没烧完。她拿起墙犄角立着的一把秃头扫帚,把它们统统扫进茅坑。站直身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从箱子里抽出一把斧子,把那双高跟鞋放在冒着几缕热气的石头上,口里嗨嗨地喊着号子,用力劈砍起来。黑里泛灰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震动颠颤着。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就不喊了,只剩下了急促的喘息声。她用斧子尖顶着地面,回身转头对我说:看见了吧?就像我这么砍,别砍喽手和脚丫子就行。奶奶得回去躺一会儿。我不住地点头,给拿着空空的皮箱子站起来的她让路。等她走了,我才发现,那斧子就是用两只手抓着也很沉,根本就砸不出姑奶奶那种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只好着急冒火地砍砸几下,把碎片踢进茅坑,将两个断掉的鞋后跟拿着,跑到胡同的大厕所里,将它们扔进了更深更大的茅坑里。等我回去拿起斧子,往出走的时候,只听一位老太太在前院高声喊着:快来人呀,她李婶儿倒在屋门口啦!有没有腿脚利索的在呀?快去打120啊!等我跑到姑奶奶屋外,只见她左手里攥着一个镜框,头冲着屋里横躺在了门槛内。斜靠在地上的镜框里,有一张英俊男人穿着漂亮军服的黑白照片。我把斧子扔到屋外的煤堆旁,蹲在她身边使劲地摇她着她右手和胳膊,唯恐那张照片里的人跑出来对我说:走吧,我带你一起去阴间。我怕姑奶奶累坏了想睡觉,轻声地嘀咕着:姑奶奶,地上凉,您上床睡觉吧。一位闻讯赶来的大妈走过来,抬腿从她的身上迈进了屋,蹲下身子,伸手去扒姑奶奶微闭着的眼睛,又把手指在她的鼻子下面放了一会,突然低下头去亲她的嘴,大口地往她嘴里吹了两口气,然后把她的身子放平,伸出双手用力按压着她的胸脯。我站起身来,呆呆地看着刚才还会说笑动换的姑奶奶,突然发现自己脚边她的袖子低下露出了半截灭掉的香烟。有人叨唠说:刚才还看见姑奶奶举着照片在屋里转圈呢,嘴里还哼哼着小曲儿!

“这时候,头顶被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身边站着一位认识我的老奶奶――班里那个叫燕子的女同学的姥姥,正在用哆哆嗦嗦的手摸我的头,她压着嗓音说:快回家去喊你爷爷,就说他姐姐快是不行了!我看了一眼老奶奶发红的眼睛,感觉躺在地上的人也跟她家里的人是的,让她着急伤心;我好像终于听懂了点她外地话音里的意思,嗓子有点发干,身上的皮从头顶开始往下发紧,就象屎到屁门等人让茅坑似的,一阵阵犯冷。我一边点头一边转身往院门跑去,连书包都忘了拿。院门口高高的木头门槛差点绊了我一大跟头,右腿的迎面骨被磕得生疼。也许它在生我的气吧――每次坐在它上面吃好吃的,向院子里的燕子臭显摆散香味时,从没有掉给它一粒米和鸡蛋渣儿,连片小葱花都没舍得喂给过它尝尝,更甭提说声谢谢了!当我蹲在台阶上撩起裤腿,想看看磕破了皮没有。这时,从外面女厕所跑出来的燕子高声喊叫着:小门神,我看见你姑奶奶跳忠字舞啦,可她举错了像――那不是毛主席的!我望了一眼她那鸡蛋形的脸,白的跟牛奶似的,真想咬它一口!低头再一看,只见腿上一小片白色的划痕中间,一滴红红的血珠正慢慢地冒了出来。我急忙用手指使劲按了一下,放下裤管,撒腿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往院门走的她喊着:求求你帮我叫几声姑奶奶,你姥姥说她快睡不醒了!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站在台阶上向我摇了摇手,就跑进门洞里不见了。

“我跑到家,隔着窗户看见我爷爷正在屋里写东西。我不敢忘了姑奶奶的最高指示,冲进门内,喘着粗气,踮着脚尖,扒着他的肩膀,仰起头喊着:快呀,臭小子,您闻见藏家庄的味儿了吗?我姑奶奶说让我给您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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