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人之初,性本直;想情平,入人世;心相等,习相斥。这是我还记得的、爷爷告诉我的――姑爷爷说过的话!我不知道他记错了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自己没有记错!
人字不是一撇一捺!人的身心也没有像双手插在裤兜子里,叉开腿,直身站立着那样轻松、简单。
我没上学前就认识了这个字――人。既不是在书上看到的,也不是在幼儿园里学的――因为我没上过幼儿园;而是爷爷用铁丝教我认识的。小时候叔叔们爱玩蛐蛐,要做逮它们用的罩子。爷爷嫌他们手笨,做出的东西难看,就在休息的时候帮他们做个模范榜样。他还一边做一边给他们上了一堂课,让我有心无心、有意无意的看着、听着,就像奶奶进扫盲班上夜校学字一样,既觉得有点难,又觉得挺有意思的。其实,那不过是一根牙签粗细的、被砸直后对折的铁丝;当弯曲的头部里的夹缝被砸没了以后,他从距顶部约有一小指节的地方开始,将两根铁丝劈开呈八字状后立在地上,对一直站在旁边盯着看的我说:孙子,叫你认个字,跟我一起念――人。小大人的人,人民的人,人类的人。等我轻松地念完了他说的一个字和三句话,他就让我把两手从裤兜和衣兜里拿出来,并拢在大腿两侧;脖子挺直,头不许两边摇晃,目光平视前方。然后问我,看这铁丝像不像你?我点点头说:像。就是它下面的腿太长,我上面的头忒大了。他笑着说,那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不歪不斜的脑袋瓜子,就知道人这个字该怎么写了。于是,他就让我用手指在地上跟他学着写。我看着铁丝的样子,就把两根食指并在一起,在地上画了一个小歪竖道。还没画完劈腿呢,脑袋上就被铁丝人字那直不楞登、硬了吧唧的头给磕了一下。
“爷爷说:好孙子,这可是最关键的地方!你姑爷爷以前跟我说的――人之初,性本直!想情平,入人世。你可好,上来这人头就给写歪了。重新来――用一只手写!我乖乖地用一个手指在歪道道旁边画了一个直点的竖窄道,然后又是两只食指并用地画开了劈叉的腿。这回头倒是不歪了,可腿却成瘸子了,因为两条腿不一边长。爷笑着夸我:好学生。两次就把人给写出来,瘸点也不赖!记住喽,以后写人字,先要写出小直道,然后再开始往左撇,撇完喽再从撇开始的地方去写捺。来。你用一根指头写一遍!我就照着自己刚写好的瘸人字,慢慢写了一个直头下左撇右捺的字。爷爷没脾气地说:不错。就是腿上穿了棉裤,鼓鼓囊囊的,暖和了倒是,可寒碜。你小子可要记住,你爷爷我就是靠的这一条娶了你奶奶的!直目楞登看上了她,就去找你姑奶奶说去了。她不愿意让我娶山里的土闺女,非要让我回北京讨旗人的大脚老婆。我说你奶奶也没绑小脚,我看见了。她死活不答应,让我找姑爷爷说去!我就去了。一见到他我就大声地念他教给我的李氏三字经:人之初,性本直!想情平,入人世。我就是,一半想,一半情;看上她,就娶她!直不直?让他没辙没辙的笑着答应了我!要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你爸爸,也更不会有你了。
“我不明白什么是想和情,也不知道它们干吗还得一半、一半的才能让人入人世。爷爷就一边摆弄着老虎钳子和铁丝一边说,想。就是思想;情,就是感情。全在人的心里、嘴里和活动上。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的。爷爷带你去中山公园玩儿压板的时候,我这头一坐下你那头就起来了;我这边一站起来,你那边又沉下去了。我们一离开,它自己就变回一头沉了。是不是?记得吧?你姑爷爷经常夜里看书、打坐,没事儿就让我跟他学,可我不喜欢静!我就爱动方向盘,赶着四个轱辘的铁马疯跑!他就说,你小子就知道动,不知道静;就好动情,不好思想。不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人身,等下辈子做不成人,你可有地方受苦了。我就跟他臭贫说,人参在山里埋着呢,我是大活人!我才不管下辈子的事儿呢!他就说:你要是这样就不让你开车了!这下子我可傻眼了。就假装着听话,跟他学学怎么保这人身不丢。他就搬了块长条木板,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劈开腿夹住一头,让我学着他的样子去夹另一头。等我夹好了跟泄了气的皮球是的一坐,一下子蹲坐在板子头上,要不是手疾眼快地用手撑住地,差点摔一仰脖壳儿!我一看,他正绷着脸用一只脚的后脚跟压着他那头的木板呢。我站起身,没好气地责问他:您为什么躲开?他大声地向我吼问:你为什么要躲开自己的思想――啊!?你怎么就不用脑子想想,你情绪沉重的时候,你的思想跑哪儿玩去了?你自己在摔自己都不知道!想,占得多,上升;情,占得多,下坠。你成天喝酒、赌牌、想女人,不知道多学点文化,帮着民众和邻里做点好事,多想着点怎么打鬼子,救国家,这就是在开足马力往地狱、恶鬼、畜牲的三恶道上狂奔呢!等你死的时候,天上没你的去处,阿修罗没你的立足之地,连人身都丢了!懂不懂?回家把我告诉你的六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三百遍,你姐姐要是说有三个子不工整,从今往后你就给我喂马去!我听完了他的话,低下了头,脸上一阵阵发热。拍拍屁股,给他敬了一个礼,向他鞠了一躬,就老老实实地执行命令去了。我一遍一遍地写字;写着写着,仔细一想他的话,身上一阵阵直起鸡皮疙瘩。你想想,这压板能老平着吗?爹妈生我的时候我是平的,可一来到这世上,一天天吃穿住行的长大,有谁不喜欢吃喝玩乐?人如果真有前生和来世,如果他说的话也都是对的,那我前生肯定要比今世好,否则我就不会生成人!你姑奶奶看着我乖乖的写字,高兴得直哭。她拿着我写的东西就乐了,问我知道不知道你姑爷爷为什么把咱老祖宗的《三字经》给改了。我说:为了来世还能投生为人!她说,这是当然。最主要的是,好多官兵都怕死,认为武器没鬼子的好,老蒋又老想着铲除共产党。你姐夫问他们:贪生怕死的活着干吗?酒、色、财、赌、毒,比战死沙场也害人不浅!在这时候,要对自己同胞善,对想亡咱们国的鬼子狠!正直善良为国捐躯,就是成不了神和鬼雄,也还能成为一个平凡大气的人。否则,这辈子就白披了一回人皮。从那以后,爷爷就不敢跟狐朋狗友们扎堆儿胡闹了。我开始干的第一件像样的人事儿,就是用车库里捡来的废铁丝,给洋人开的孤儿院做了一个大烘笼,给孩子们烤衣服和尿布用。等我们打鬼子去了,你爸爸就被送进了这家孤儿院……
“爷爷说了一大堆我闹不懂的事。我只对压板和孤儿院好奇。二叔和三叔听得眼圈都红了。可当他们看见爷爷做好的漂亮蛐蛐罩,眼睛跟我一样都放出了喜爱的光,都上前抢着去摸,轮流拿在手里在空地上扣个没完。爷爷在旁边哈哈笑着说:这人啊,被罩在人皮罩子里欢天喜地地蹦,还得扑腾来、扑腾去地奔财、刨食儿,看着自己的儿孙高高兴兴,自己的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甜呀!我听着他的话就忍不住摸了摸脑袋,又掐了掐脖子和胳膊上的肉,觉得人皮要真是个罩子,那可比逮蛐蛐用的要软乎多了。
“第二天晚上。二叔和三叔,还有胡同里的几个大孩子,就因为到八宝山那边一个军队大院附近逮蛐蛐被拘留了――他们为逮住一个叫声老辣、有望成为大将军的蛐蛐,用蛐蛐罩上那颗正直的铁丝人字头当扁铲,撬开了军事禁区的一个伟大墙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地钻了进去!爷爷哭丧着脸给他俩送被褥、钱和粮票。第二天,因为年龄较小以及被吓得尿了几回裤子又没有衣服换的三叔,因祸得福地被放了回来。他躲在家里哆嗦、发呆了小半天,要是不上茅房,连院门都不敢出了。爷爷笑着吗他:老鼠托生的呀,啊?胆子这么小!
“姑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奶奶一个人陪着她老人家睡在她家的小屋里。爷爷回家给她的两个知道工作单位地址的女儿写信。一边写一边哭。时不时地还会喊上几句:涛哥呀,我的好大哥!你在哪儿?我姐姐去找你了,她还能见到你吗?她这辈子可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呀!你可要好好接着疼她啊!你可要让那些你救过的、你帮助过的人们的魂儿在阴间里为她说好话,早日投胎做人啊……
“我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可又不敢开口问。把头钻进被窝里想着姑奶奶做的鸡蛋炒米饭,用它们盛在碗里时的米、蛋、葱花的香味,往那个小厕所里的茅坑里――想,使劲地想;然后再往地底下的阴间里――想!我希望明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姑奶奶会被这香气给熏回来,坐在她的小床上抽着烟,等我中午放学时,去轻轻地敲她的屋门.高声地向她喊报告:姑奶奶,我来啦!
“后来,我在八十年代中期弃学下海,学着挣阳间盘缠的时候,因为谈一笔外贸出口生意认识了一位部门经理。他说自己当过薄总的司机,有情面把他请出来为自己的‘关系硬’和‘路子广’佐证一下,以坚定一下我同他合作的信心。于是,我们就在白孔雀艺术世界的楼底下见了一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薄总就是姑爷爷写的第一个名字所称谓的人的后代。其实知道了又能怎样?一个以扫大街的身份结束了生命的人,让记得他的共产党高官为他流一滴同情的眼泪,既不能把他救活,也不能把我的魂和兜子里的钱感动丢了;就算是我求人家办事,如果是属于做生意,只提隔辈子的友谊、情意或是恩情,恐怕人家也不会把自己的俏货拱手白送。再说了,人家记不记得、想不想记得你这个人还得另说着呢。我倒是记得,老薄这人很实在。一点没有高干子弟的架子,倒有一种唯恐人家知道他是谁的退避三舍、谨小慎微、谦虚谨慎。唉,从那个年月里熬过来的高干子女也不易呀!谁知道他蜕了多少次皮?能不残不废地活过来,有个一官半职,把出人头地的日子悄默声地过好,也算是万幸了吧?他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在我身体自然直立状态下的水平视线里,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上面,一个平易近人的平头发式的发髻,刚好与视线的水平面持平。方脸庞上没有一点油脂气,线条粗犷,笑容亲切,语态憨直。对于以后可能会麻烦他的事,答应起来,谦逊得一点不含糊:尽量试试吧!从他身上我感触到,我姑爷爷当年没交错朋友――不知道我的这种思想,是否属于一种新的血统论――出身人格基因遗传的偏见?从他的名字上我能感觉到其父辈对他寄予的期望――熙成:熙熙攘攘的成就?熙来攘往的成全?出于做人的规矩,我没有当着介绍人的面索要其名片,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只能是姑且信之。虽然这是距后来人们出生入死地‘向钱看’时期近些时候的事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猛然想起了自己的三叔,和爷爷最爱挤兑他的那句话,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心底有一种诗情在感慨:
“莫笑愚忠蠢,当哭痴信真;万古沧桑事,休作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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