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奶奶临街的门洞被砌上了红砖墙，给封死了。总不见打开的院门终于打开了，里面搬进去了三家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出身，反正胡同里又多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三个小同学。不管在胡同里走道时离他们有多近，可他们看上去不仅陌生，还在心里离得都挺远的。不像洋洋，他跟我有拉钩的秘密，家里家外，口里口外，他都像看不见的风和空气一样，跟着我，包围着我。

“唯一能够让我暂时不去想他的小伙伴就是小兵了。可他老爱学大孩子爬房登高，奶奶怕我摔着，除了在院门口胡同里玩玩弹球、扇扇烟盒纸三角，根本不让我同他跑远处玩去。连上大街上的商店买瓶酱油或是醋，奶奶都要叮嘱一句：自己去，自己回啊。不知道为什么，总有比我高、比我大的孩子带我玩，奶奶也不说什么。好像她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不会惹事是的。奶奶就知道给他们的爹妈拿铜钱刮痧，拿针挑眉毛和太阳穴、再挤成紫色的十字星；要么就是揪脖子和嗓子，治咳嗽。她能治猫的血屁股吗？

“‘醒醒。醒醒。天都快黑了嘿！’我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小兵。他趴在我身边的床上，把下巴压在我肩膀上，正冲我的脸上吹风呢。他眨着大眼睛学着猫眼睡觉的样子，眯缝完了就大睁着瞪着我，掀开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给我盖上的被单子，神神秘秘的说：‘赶紧起来吧，哥们儿。有人拿猫试刀了，肯定有要茬架的了！还不起来准备准备、开开眼呀？起吧！’

“我嘴里拉着‘啊――’的长音，伸胳膊、踹腿、挺肚皮的使劲伸着懒腰。为了尽快睁开而用力挤闭的眼皮黑幕上，闪映着方形窗户的亮影。心里装着九哥和欧阳哥的秘密，我发呆地看着窗外，天已经有点发灰白了。夕阳发黄的光芒，照在对门最西边那间北房的山墙上。院墙头上防爬越的碎玻璃片丛林，折射着黄红相间的太阳的光影，好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正在准备刺向夜晚可能来临的小偷的双手；而握着这些匕首的人，好像就被埋藏在墙里面，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就像那把藏在我身下褥子里的三角锉刀，它不会说自己是谁的。

“‘猫打挺儿了。精神了。精神了。’小兵咧嘴笑了。心里有秘密，身子就发沉，人也容易发呆。懒腰伸舒服了，可我就是不想起。小兵急了：‘不动窝儿是吧？想吃包子啦？要什么馅儿的？’

“我抬起头，拿脑门撞了一下他的眉头说：‘一块儿吃头疼馅儿的吧！’我撞完他就坐起身，看着他笑。小兵照着自己的脑门左右开弓地补了两巴掌，自豪的说：‘来吧。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他说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与坐山雕的对话，等着我搭茬儿。可我没说‘房冷涂的蜡’，而是说：尿多憋得慌！

“小兵哈哈笑着，竖起大拇哥说：‘绝！有词儿说，有屁放，有尿撒，那就赶紧着吧――给我下地！’他边说边抓住我的手，使劲往床外边拉。我肚子里确实憋着泡尿，顺势下地穿上鞋，被他拉着手就往门外走。有玩伴牵着手的感觉真好！他要是你喜欢和佩服的人，不管大小，那就更好了。

“走到院门口外，小兵征求我的意见：‘南头儿、北头儿？’北边的厕所离他家近，他这时候想玩，肯定不愿去。我也不愿去那个可怕的地方，所以我就往南走。他点点头，乐了，松开我的手。手指的分离让我想起了拿放冰棍筷子的感觉，跟着就又想起了他奶奶说的，如果把猫扎死，恐怕要欠命债的事；然后是晚上欧阳哥和大高个约好了打架的事。我忍不住问小兵：为什么大哥们管打架叫茬架呀？

“‘叫茬蹦儿呗！有找茬儿的，有不服的，这不就开始磕了！’小兵自信非凡地解说着，还抬手还给我脑袋一‘猴钉’说；‘就跟你刚才磕我脑袋是的。我要给你吃包子，您不干，上来就磕我，结果俩脑袋一碰，打镲了。这全不懂！哼。’他鼻子里哼着扬起了头，两臂前后抡摆了起来，大步向前迈进，嘴里自豪地吆喝着：‘谁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马屁崩――！’人家得意极了。

“他说的这话，一般是大哥大姐们拉帮结派的暗语。口气越重，团结与分裂的形势就越紧张。有一次我看见小兵的姐姐，为了想叫一个女孩子离开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就歪斜着眼睛边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边说这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崩’的声音，说的既干脆又响亮，跟洋洋奶奶口里那个‘瘪’有点相似；好像是在学拿枪打人的声音；又像是学放炮竹的声音，让你不光能想到挨崩的疼，还会想到炸响后散落一地的碎纸和炮仗尾巴，那不就是粉身碎骨、四分五裂的样子吗？让你自己选择跟谁玩。她要是想找海哥或是九哥他们男孩子玩，使个眼色、努下嘴、歪个头就行了；或是唱着歌约他们玩。比如吧，唱‘共产党，像太阳，‘找’到哪里哪里亮。’这就是约到电线杆子低下的意思，至于是哪一头，看她往哪边走就行了。要是等他们老等不出来，那就该唱《白毛女》选段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那个来到，年来来到――我盼爹爹早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为了玩，给跟她一边大的当闺女都不怕了。大哥哥们也经常乘机占便宜，跑出来就敢不怕挨骂地答碴儿：‘带红头绳的来啦――给我喜儿扎起来！’男孩子要唱《地道战》的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那就是要约着到防空洞里去了。非常情况下说这句话，还有撒脾气甚至决裂的意思。比如两个特别好的大哥大姐，老在一起，有哪个变心找别人去了，那这句话说出口，可能就是要吹了――分手。不过这时候，那句话就简单多了：‘是我的兵？’问完了没答应，也不点头，那就剩最后三字了：‘马屁崩！’

“小兵在这个时候说这话，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他一是嫌我走的慢了，二是告诉我，别当逃兵，得跟他一起去找、去看――茬架的开眼事件。

“我紧走几步超过他去，回过头来问他：‘咱们准备往哪儿蹦呀？’小兵见我超过他了，也不大步走了，放下胳膊就跑着追我。边跑边说：‘那还用问？哪人少去哪儿。哪儿背静去哪儿呗。’

“我指指他脚底下说：‘那肯定是防空洞了！’

“小兵听了我这话一楞神，跟着就哈哈大笑挤兑道：‘臭大粪。你以为拉防空警报搞演习呢？这是打架！打赢的没事儿，打输了怎么办？往哪儿跑呀？还不如茅房呢！茅房好赖不用爬台阶呀！’

“我觉得小兵说的有道理，但又不服气地反噎他：‘就跟您茬过架是的。’

“小兵哪服气啊，跟着就开始反击：‘那您别管。反正你没资格跟我提防空洞！撒尿吧你。记得学校防空洞刚挖成大坑的时候吧？谁趴在大坑边上跟老师说想撒尿来的？’

“小兵陪着我站在尿池子边上撒着尿，他的话让我脸上不由得有点发热。我们去年秋天刚上学的时候，就赶上学校挖防空洞。那个巨大的黄土深坑，想起来就让人手心出汗，脚心发酸，俩腿发软。站在它旁边，就像一只蚂蚁趴在尿池子边上一样。它从学校南边的操场一直挖到北边的老师备课、休息室，西边是我们上课的教室，东边是传达室、厕所、水房和校长办公室。还没上盖呢，就拉警报、搞防空演习了。

“演习之前，戴着白色圆眼镜的女班主任刘老师，站在教室里的黑板前面，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讲台上，一边做着示范动作，一边把注意事项一条条说情：出教室后，不许乱跑；按顺序卧倒在地上的时候，双腿要并拢，别占太多的地方；嘴要张开，不要紧张的憋气；胸膛离地面要保持最少半拳的距离，以减少原子弹爆炸时地面震动对心脏的冲击；双手的四指要横着挡在闭上的眼睛前面，以防原子弹强光把眼睛晃瞎了；两根大拇指可以保护太阳穴，也可以保护耳朵，但不能全堵上，那样就会听不到校长的指挥号令了。虽然老师讲得很明白，但一下全记清楚也挺难的。当那能把人的鸡皮疙瘩吓出一层又一层的警报声拉响以后，从教室排着队一跑出来，不用抬头就能穿过土堆间的低凹处看见那个大坑了。多亏心里想着老师讲的卧倒姿势，眼睛盯着跑在前面的老师和同学的腿和脚，绕过坑南边往东面最宽的地方去集合，这才暂时忘却了对深坑的恐惧。可是等我们班跑到集合地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两堆不高的新土中间，离坑边的距离都不到一张课桌宽。我们面对北面站着，等着老师的指示。左眼的余光里瞥见那深坑，对面的坑壁像刀削的一般笔直向上，从坑底向上到地面，足有故宫的红墙那么高――可它是倒着的高啊！我们的脚踩的可是坑边，万一人多一跑、一跺把坑边给踩踏了，那不全得掉到里面去吗？等老师一喊卧倒，我的尿就来了。因为怕尿裤子，我就趴在地上，闭着眼对蹲在坑边的老师说：‘老师，我想撒尿。’老师低声的呵斥道：‘早干吗去了？原子弹要炸了，哪儿还有厕所呀？忍着！’趴在我身边的小兵说：‘我们家门口有一新盖的。’他的话把身边几个同学给逗笑了。老师生气地低吼：‘都闭嘴。冲击波来了！’

“一阵风把土刮了起来。让人觉得，后背上好像有一把巨大的扫帚呼噜过去了。按照老师的指示微张着的嘴里被吹进了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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