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犯懵了吗?哪儿见过活神仙呀?等我把我妈从床上喊起来,她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说,‘拿东西砍它。犯神经病这儿!小鬼儿勾你来了!快!’等她摸起笤帚跟我过去一看,那俩小老头儿一晃,蹦到地上就没影儿了。我妈骂骂咧咧地回屋睡觉去了。我一个人儿站在那儿犯愣,冲着那破木箱子发呆。我心里琢磨着,这是接毛主席的魂儿升天,走错了路,进错了门儿,还是来点化我这个老爬房顶上望天的人来了?啊?替我想想!”
“真可惜。喊什么人呀?跪地下磕个头,或是鞠个躬,请二位先生指教指教。多棒呀?”
安地摇着头,用手拍了一下小兵那只不忍垂下的左臂,为他惋惜地叹气。
“你知道我胆儿小吗?我上房就是为了把胆子练大点儿。可真一到这裉节儿上,又漏怯了。”
“这回说真心话了。就当我没听见。您这叫叶公好龙。真把天仙给感动的下凡了,您倒怕上了。明儿个再上房的时候,好好做做检讨吧。要不然,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了。真让我眼红心跳……”
“还眼红呢!‘灯儿’红吧。我话还没说完呢。”小兵用双手捂住下身儿,冲安地瞪着眼珠子,一脸惊恐地说:“我正站那儿正发呆呢,我们家养的那只大母鸡走过来,冲着我的小鸡鸡就是一口,我一哈腰,叭,又是一口。疼得我蹲在地上,冲它直挥拳头。它躲在一边儿,歪头瞪着我。我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说我没事儿换哪门子裤衩儿呀我?!”
安地咬牙笑着,蹲在了地上。低声说:“我真栽了你老人家了。我说刚才在厕所的时候,您那收龙头的动作怎么那么斯文呀。还以为您自己撞到哪儿了,要不就是……”他站起身子。
“歇――给我歇菜――还老磨刀霍霍耶?你想想,能是什么呢?现在又没皇帝,没太监的。让我残废喽――干什么去呀?啊?连这鸡都嫌我这玩意儿多余?”
安地抬手挡住小兵的嘴说:“别瞎说,也许是告诉你别让它乱说乱动呢。要不然,你想天也白想。这是第一种意思。第二呢,俩神仙蹦地上没的。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里说过,要会打‘壕堑战’。虽然现在咱们翻身得解放,人民当家作主了。可您打屋脊战――站房顶儿上望天儿去,是不是有点儿大掉个儿呀?连伟大的旗手都说――‘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您还能弄出一个惟光明与虚无乃是实有来吗?!”
“别提鲁迅这点儿啊――他连孔仲尼‘厄于陈蔡’七天不吃饭饿不死都不信。还说他‘滑得可观’。纯属对老道门儿无知!我就信。有一回我爸看见我从房上下来。打了我一顿,说以后再不准我上房。那天是礼拜五。吃完饭,我就蒙头睡觉。半夜醒了以后,我就爬房上去了。直到礼拜六夜里才从房上下来。一天一宿,我没吃饭,没喝水,坐在房上发呆。有一阵儿,太阳晒得我暖乎乎的。我就闭上眼想睡觉。过了好一会我,猛然觉得身子要被晒化了,赶忙睁眼,才发现自己好半天忘了喘气儿了。打那儿以后,我就信练武功和练气功的人能好多天不吃饭也饿不死…..”
“别打岔这儿。”安地打断小兵的话,不客气地说:“还用不用我帮你参谋了?”
“你说吧。不过我得告诉你,鲁迅说当时的教育方法,全世界都算上,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罢了――这条儿我信。他说,要想适如其分地发展每个人的个性,这时候还没到来呢;也料不定将来究竟能不能有这种时候。现在这时候来了吗?是他说的‘黄金’世界吗?我看是‘黄金叶’烟还差不多。点着了也是一股烟儿,还没‘北海’牌儿好抽呢。你说我想当神仙,谁教我呢?
“教你的让您赶跑了。劝你下地上来呢。”
“去。下地狱是暗地儿的活儿,你干吧。我一看这墙和房檐子心里就堵得慌。”
“那你有本事就别下来,不就结啦?鲁迅先生不是讲了吗:‘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象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您这连爹都躲着,整个儿又上一台阶儿,都变成无家庭主义者了――有本事别喊妈呀!”
“您说的也对。我们院儿的鸡都很少架,咱俩可掐个什么劲儿呀?”安地忍不住笑了。说:“你就好好想想吧。这鸡与鸡都不打架,怎么就非得您的‘鸡鸡’呢?”
“我真他把妈想不明白!把它当成虫子啦?嫌我是根儿油条?”小兵见芳姐走了过来,忙闭了嘴。安地收敛了笑容,不愿做芳姐悲哀愁容的镜子。他低声对小兵说:“您这天书,闹了半天也是从鲁迅的书里读出来的呀?背得还不赖!”
“他能舍得那脑袋瓜子背书?”芳姐从身边走过时,瞪了弟弟一眼,甩下一句自以为有理有据的话。哼了一声。扭头儿朝自己的前方走去。安地冲她的背影高声说:“真人不露馅儿!芳姐。你可别小瞧小兵呀。我说的是真话。”
“我瞧着他呢。哼――死爹哭妈拧丧种!”
姐姐走远了。他来劲了:“理她呢――我爸还没死呢――比哭他爹都惨!”小兵闭上眼,快速地吧嗒了几下嘴唇。仰头朝房上抖了抖下巴。问道:“还敢跟我上房吗?”
“您不怕挤着呀?好好养养吧。得厉害吗?破没破呀?”
“有一点儿,我抹了点我紫药水儿。没事儿,死不了。‘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没说鸡啊,也没说人。你刚才一说那‘光明与虚无’,让我想到这句话了。你说要是全无――什么全没有了,哪儿还有敌呢?我就不信我妈说的话,生告诉我那俩白胡子老头儿是什么‘小鬼儿’。我也不信他们会害人。你说,会不会是土地爷带着个神仙来看我来了?”
“没准儿。土地爷好心给你当回介绍人,您可好,还不如见学校的老师呢。不敬礼,不问好儿,还吓得直慌。整个儿一交白卷儿的学生。现在,您就当什么全没有见过,完了。留神点儿那只鸡,穿上点儿长裤子。老老实实养伤。空想跟想无,一个费心,一个劳神。不如不想。等我做梦的时候,要是能梦见到那俩神人,替你赔个不是。你也使把劲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先向心里那俩影子道个歉。说不准,一高兴,他们又回来找你来了。怕就怕呀……”安地突然停下来不讲了,盯着小兵的双眼不住地点着头。
小兵鼓起眼珠子,鼻孔喷了几下粗气,问道:“怕什么?我害怕见他们?你跟我去那小破屋看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是那意思。怕就怕咱不是那块料。鲁迅说他自己‘在群集里面,是向来坐不久的。’可人家回家里坐得住。又不怕死,所以成作家、成旗手了。你在地上待不住,家里也不愿待,就能在房上坐久喽。可这神仙万一要教你在家坐着,你可怎么办?你想过吗?”
小兵听着,不时点点头。无奈感叹道:“还他妈真是的。人群集体,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在屋里又待不住。真够烦人的。”
“你再想想。他俩为何不在夜里的房顶上出现呢?非大中午的在最破旧的地方,在方方整整的木条儿箱上站着?邪鬼、恶魔怕正大光明。他们在那房顶都破漏的小屋里做什么?暗示你什么呢?”
“头顶开窗户――异想天开?让我搬那间破屋子里住去?我们家也不让啊。”
“不对。我觉得,他们是在教你行得正,站得直,坐得正呢。别老跟夜晚较劲儿。”
“歇菜――那是做人,跟做神仙有什么关系?”
“那你敢跟高尔基小时候是的,到墓地里睡觉去吗?他可不知道中国的神仙啊。”
“房顶不象埋活尸的坟堆儿呀?不就换个地方吗?哪天你陪我找块坟地去。你看我敢不敢?”
“反正我是不敢。”安地认输地感叹。
胡同里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喊叫。安地同小兵扭头望去,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儿在蹦跳着够他家院门外的国旗玩儿呢。其中一个是夏冬的侄子晶晶。安地用臂肘碰了一下小兵的胳膊,说道:“你看那俩孩子又蹦又跳的,跟咱们上房顶又瞧又爬的有什么不一样?可他们在高兴地笑,而咱们却在胡思乱想。我总弄不明白,老祖宗造那个现在的现字,为什么要用王字边儿?而观字却用的是又字边儿?你不觉得这现是‘王见为现、见王为显’的意思吗?那谁又是这王呢?是那俩小老头儿吗?”
“有点儿意思嘿!照你这么说,这观不就成了夜站白瞧了吗?‘又见是观,回头见左还是又’跟推铁环是的,白转悠。”
“你不推它,它能转吗?你是铁环的主人,跟王一样。可谁是咱自己的王呢?谁在推咱们呀?现在咱们说着话,就跟被推着转差不多了吧?这个现在,就跟个筛子和漏斗儿是的――什么全从它那儿过滤、漏走了。你记得鲁迅那句话吗?”
“什么?他说过: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都变成漆黑。除了想法子改革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可这是说社会呀!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说的那句话与――现在――有关系的话,是什么来的?”安地盯着小兵的瞳孔,仿佛要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书页留在里面的痕迹。他要看小兵是不是真用心去背下来――鲁迅那只说给一个女人之“兄”的话。
“以后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儿,那就是进步。这不还是说社会呀?”
“这上面儿那个自然段儿里的话。黑色的染缸,还光明的闪缸、无声的空缸呢。什么东西进来,最后都一闪而过,又走了。毛主席不也停不住吗?万寿无疆不也闪没了吗?他老人家是不是个大理想家呀?”
“噢。想起来了。你是说交白卷儿的事儿!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都拿现――在这个题目没办法。毛主席有办法,把中国给改变了。可也都成过去了。我哪儿能跟老毛比呀?他又不想当官儿当神仙的!”
小兵自愧弗如地嘬嘬牙花子,缩了缩脖子笑了。安地没好气地夸道:“真谦虚。还有什么比主席的官大?你想好没有,到底要当什么――是司令还是神仙?”
“别往防空洞里逼我啊。”小兵推了安地一把,佯装生气地说:“干吗呀?证实黑暗与虚无呀?从房顶儿变屋底啦?那俩老头儿能藏那儿去?我他妈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好了。反正就觉得在房顶上待着舒服。一天之下,世界之上。爱谁谁。”
“那你就接茬儿来吧。我回家吃饭去了。小病根人人相同,都得吃喝拉撒睡,这可是万篇一律呀。对了,芳姐怎么半天不回来呀?不会出事儿吧?”
“没事儿。不定又帮谁家铰白花儿和红心去了。再逛荡几天,插队走人。我就能舒坦多了。问你句真格儿的,你想干什么以后?”
“把那推自己转悠的王找着,再跟你学学爱天空。”
“那你觉得它是什么呀?”
“水旁的舌头,地平线下的夕阳箭。”
“什么东西,这算?”
“两个字儿,遍地都是。”
“哈哈……字儿虫儿。”小兵猜出了那两个字,会心地笑了。用双手拍拍双颊,琢磨安地的心思,说道:“活向死,往死里活。谁都躲不过那根儿箭。只有变成神仙,才能把这要命的箭给撅折喽。可跟谁学去呀?”
“千载难逢的机会都让你呀――你给糟践了。你说你要是得了真传,我不现在就能沾点儿光了吗?神仙,生来可能就是神仙。咱们是人。没法儿办。不过我老想,咱这衣服脏了,好办,家里大人给咱洗,等咱长大喽,自己也能干。可这脑子里的思想怎么个洗法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又红又专和又黑又杂的东西!”
“我明白。衣服上的土好洗掉,可脑子里的思想要想一下子冲干净喽,没戏。先活着死,死着活吧。可能再长大点儿就有办法了。毛主席语录上也找不到办法呀?既然要死,何必又生呢?嗨,既然要来,何必又去呢?”
“不去,你脑子里的乱想不去,你睡得着觉吗晚上?谁做得了爹妈的主啊?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做得了吗?既来之,则安之。关键是怎么个安法儿。用什么安?安什么?安天,安地,安人,能安得了生和死吗?”
“能啊。计划生育不就把这生给安了吗?火葬场把死给安了!”
“对。有了。八宝山有墓地。你小子准备好喽吧。把你这胆子也能给安喽。看看是真胆儿大还是假胆儿小。安人生死的东西,能安得了神仙吗?蹦地上就没影儿了。上哪找去呀?”
小兵从兜儿中摸出那个半截儿烟。头冲墙点燃它,吸了一口说:“我先安安嘴和肺吧。也解解心宽。”
“那您就宽心扩肺、解馋解懒腰酸吧。我先回家安肚子去行吗?打神仙的司令?挨神鸡咬的鸡鸡王?”
“行。明儿个上我们家尝尝那神鸡下的蛋去。看丫变味儿没有。”
“算了吧。别把神仙的拐棍儿再给吃肚子里去。”
天,渐渐地黑了。电线杆子上的路灯亮了。芳姐还没回来。安地走了几步,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小兵说:“去看看你姐吧,别再哭坏喽身子。到时候,连插队都没戏了。”
“没事儿啊。你甭操心了。她不定在谁家哭毛主席呢。我们家没人陪她往死喽哭!有病。”
“咱们病得,比她也不轻。您说呢?”
小兵努着嘴,象鸡掇地上食一样不住点着头说:“我才不承认有病呢,这叫超人!”
晶晶扬起可爱的笑脸,喊了一声“安地哥”,问道:“我们还能喊毛主席万岁吗?”
安地亲切地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不知所措地笑着。说不出话来。他所答非所问的说道:“别把国旗拽掉喽。去玩儿会儿弹球吧。”灯光从旗子上折射的暖光映红了他们可爱的小脸。俩个孩子怯笑着,恋恋不舍地望着头顶的红旗。
“有病!”小兵大声地冲他们吼叫了一声。两个孩子被吓得呆若木鸡,异口同声地喊道:兵哥哥!小兵咳嗽了两声,佯装大人的成熟粗嗓自言自语道:“老天爷不用喊,它也是万岁、万万岁,知道吗?”
晶晶点着头,慌张地说:知道了。另一个孩子也学舌道:知道了。安地不安地站住,回头对小兵说:“您别再给俩孩子吓尿了床。真象个老爷子。”
“活该,没病找病。天总是天,涮黑、涮白,把什么东西全涮没喽,它还是它自己。懂了没有?”
“懂了。”晶晶应了一声,拉起同伴向院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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