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海堂_鼓浪烟云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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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海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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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甸傲然道,错了错了,宫殿怎能与此相比,我这比宫殿舒服多啦。乌石,搬来与我住,咱哥俩好好聊聊。乌石咧嘴道,我消受不起,消受不起。月姑却仍然微微地笑,乌石,不要大惊小怪,我说他是有造化的嘛。

月姑啊,我的能耐可不单是造房子啊,可你说我现在除了造房还能作什么?

苏甸的笑声竟蕴着一丝丝苍凉,别人也许听不出来,却瞒不过乌石,他连忙说,阿甸,我们今天亦不是单单来贺喜的,我们有些私房钱,要正式入股你的日升钱庄,我早就要跟你说的,今天趁你高兴,不敢说也就说了。

乌石,钱庄过时了。

我不管,我们老人老办法。

苏甸笑道,你知道吧,猫五将投在剌桐城的银子抽出百万元托玛雄去德国买军械,小钱庄马上就倒了一批,我这钱庄要是也倒闭了呢?

你阿甸要是倒了,天大概也塌了。阿甸,你总不能让我们将钱投到猫五的钱庄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猫五的闽南钱庄现在可正是蓬蓬走红呢,乌石戏谑地说,我要将钱入股闽南钱庄猫五可快活死了,阿甸,这可是我乌石这辈子求你的第一件儿呢。

唉,你不要患得患失,只要我苏甸还活着,就不会亏了你,乌石兄,现在的热闹是别人的,待运水和浴儿他们入门,我们在天海堂有个自家宴席,你和月姑一定留下来,有事儿我们再细细商量。

日落时分,白天的宾客渐渐散去,南洋来的火轮却到了,客运水和元浴夫妻同时进门,这可将望眼欲穿的苏刘氏乐坏了,点灯,点灯,我的浴儿回来了!

宝珠吩咐时伯缓缓关上大门,所有的电灯一齐亮了,微风袭来,隐在浓荫里的天海堂犹如在碧波中缓缓游弋的皇宫。

客运水让小厮将行囊搁到南楼,自己立在馥郁逼人的月季花丛里呆了半天,回到金碧辉煌的中楼,见宝珠正命小丫头往餐桌上铺设鹅黄洒金葱的桌巾,柔亮流苏在线条流畅的餐椅上蹦跳,椅面到腿脚是流线型的,见不到一点点榫头,那是精心雕就的老红木,并不髹漆,素面打磨擦蜡,老树优雅的年轮微微荡漾――想必那一丈见方的餐桌也是没有多少接缝的,在吕宋悄悄做过多年木材生意的客运水,静静估摸苏甸在正厅里耗费的银两,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九套餐桌椅显然是为了这个夜间私宴才搬进来的,原有的真皮沙发和兽爪抓球式的西式茶几,如豪华外套,统统褪到一边,倒成了配角,居家正厅,比得上总统府了!而苏甸似乎还嫌天地不够大,在打过蜡的楠木墙上镶了许多莹澈的西洋水银镜,显得空间无限宽广。

苏甸被家人簇拥着进来,他刚刚换上杏黄万字长衫,在妍婴督促下用了一点发蜡,将额前白发梳到后面去,饱满的额头还是显出了一些沧桑:

都坐下都坐下,咱今天是私宴,只有至爱亲朋,既是私宴,咱说话也就少了一些敷衍,今天是三太太宝珠亲自下厨,咱是白天西餐,夜晚中餐,我要让你们享受一下地道的潮州菜!

苏甸突然站起来钦动机关,众人听得嗡嗡一阵声响,头顶上看上去似乎天衣无缝的楠木板缓缓凹进去,留下一块方正的黑洞,正在诧异,屋顶缓缓冒出一枚硕大花苞来,缓缓旋开,大大小小的西洋水晶灯浑圆地走动,晕彩柔和,苏甸继续钦动机关,西洋美女衣袖飘逸,尽态极妍。

连见过西洋世面的李意澄和苏玛雄都看呆了,少顷,乌石叹道,阿甸,你果然是担屎不偷喝的家伙!

我这叫乐而不淫,这西洋景是大不列颠人刚刚研制出来的,鼓浪屿的番仔还没我这些机关呢。他们有的,我都有了,我有的,他们没有,好了,不说这些,他再次钦动开关,所有的美女不翼而飞,灯光定格在橘汁一样的金黄色里,天有些凉了,这样温暖些,苏甸笑道,命宝珠上菜。

端盘子女孩儿一溜儿都是粉色洋装,系着酒红的小围裙儿――倒像肚兜,个个像玩偶,这样淫荡的颜色,客远水郁郁想,这亵衣样的围裙不系也罢!

酒过一巡,众人都在惊叹菜肴之精致适口,苏甸站起来道,咱们现在是东西南北中,要凑齐不容易,有几个事儿,趁大家都在说一下:

一,日升钱庄可能很快要收盘了,这钱庄迟早要收,所以乌石兄,你要入股就入你干儿子执掌的中升银行,这些年钱庄虽然赚了百来万元,但长远的看,钱庄斗不过银行,早收不如晚收,具体的事儿宴罢国赓与大家细说;二是天海堂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明天将正式在苏家天海堂挂牌,这个公司将管理鹭港和鼓浪屿营业性房地产的投资与收入,这些银子和自来水公司股金的利息,是我们天海堂的总开支,也就是说,在鼓浪屿的苏家子孙,日常用度就都在这里了,还是国庚职掌,任何人不得擅自挪用款项……

所有的人都洗耳恭听。

明明是楼房,怎么又跟公司扯上了,宝珠不满道,老爷,这是家宴,你到底是让人吃饭啊还是算账?苏甸微微一笑,吃饭啊,但也要算账,这叫吃家常饭算平常账。

这家常饭如此奢靡,乌石亦道,阿甸,你不让我入股钱庄也就算了,你们苏家的事儿,我们跟着噌什么热闹啊?还有玛雄与阿根,你说他们在这干嘛呀?

吃饭哇,这不都是自己人嘛,乌石,你总不能说玛雄不是自己人,来,喝酒,喝酒,阿根,你这个话匣子今天为何如此安静?

阿甸,我现在不过是你的一只食客咧,阿根懒洋洋斜坐着,我让你的气派给吓倒了哇,你现在可比我的老主人张扬多啦,我阿根再怎么张狂,都不过是行船的嘛。

我阿甸再怎么张狂,也不过是剃头的嘛,否则国民政府怎么就不肯让咱做大事儿呢,苏甸突然大笑,咱既做不了大事儿,就玩些酸文假醋儿虚张声势的勾当。你说是吧,根兄?我现在才算彻底理解了维嘉兄弟,呵呵!

向来嘻皮笑脸的阿根竟目瞪口呆,妍婴听出苏甸的笑声蕴蓄着无限凄凉,生怕引动他的病根,便圆场道,好了,咱不说这些,吃饭,吃饭!

妍婴没有坐在妇孺桌上,她坐在客运水和苏玛雄之间,时而站起来张罗一些宝珠顾不上的琐事儿,客运水悄悄打量这位浓而不艳的四太太,觉得她眉眼真是像极了妹妹客氏,可是她天然一段风情,含而不露,落落大方,相形之下,在妇孺桌主位上的客氏虽然精心点染了口唇,衣着比平日要华丽十倍,瘦小的脸庞依然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

客氏怎么老得这样快?富贵人家主妇多半养尊处优,四五十岁依然水色荡漾多得是,可客氏竟一天天枯黄下去,客运水与客氏虽无话可说,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坐在那里,心想这位富甲天下的妹夫大概从未像对待伊丽那样善待自己的亲妹妹,否则女人决不是如此苦相。客家与苏家虽是至亲,可客氏地位实在不如那位半番的伊丽,你的地位甚至不如这位天海堂的大总管,这位道貌岸然的李国赓向来就是苏甸坚实的左右臂,客运水心底涌起一股浓烈酸味,而你呢,还不如国赓的一支臂膀!

客运水正在郁闷,阿根举杯朝他嘻笑道,大舅子,敬你一杯!客运水抿了一口,阿根却一口气干了,笑道,喝完,不喝完可不像男人!客运水纹丝不动,冷笑道,凭什么说我不像男人,甸兄一样不喝酒,你们谁敢说他不像男人?!

阿根楞了一楞,阿甸要么不喝,要么喝起来是很干脆的,客运水怒目喷火道,难道我就不干脆么,这几十年,他说到东就到东,说到西就到西,我哪点儿敢怠慢了?!

饶舌的阿根哑了,他嗅出这个闷葫芦装了一肚子火药,苏甸正在一边与妍婴国赓商议天海堂财务事宜,见客运水神色不对,忙过来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运水,你随意,我干了!

客运水仍浅浅抿了一口,脸蓦地红了,甸兄,我是天生的小量,见不得这等奢华排场,心颤耳热,又多喝了一点,说话难免剌耳,你是高人大度,就包涵一点罢。

我也是天生小量,苏甸微微一笑,拉着客运水到东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轻声道:我从来不与你计较,运水,要是计较,那天在汕头我就撒了你的职。

撒职好么,客运水亦冷笑道,我正指望着撒职好回南洋去呢,我在南洋好歹有个家,横竖有一条活路,怎么都比在这里坐冷板凳强,你说我在这里算什么?!

我知道你在南洋还有自己的产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和浴儿要做化工做食品业,我亦没什么意见,可你在天海堂这个角色要扮好哇。

我有什么角色,我什么都不是哇。

你做的,正是我最在意的事儿。

苏甸正要细细与他叙说,客运水一口截断,甸兄,你在意的,不等于是我在意的,这活儿咱干不好,辞了总是可以罢?你不也放着堂堂省交通厅长不当,倒是四处当名誉校董,我实在不明白,你若要当校董就要像陈嘉庚,实实在在造它一大片学村,哪个像你?你零零散散到处施舍谁记得你?

呵呵,运水,这是行善积德,不是钓名沽誉哪!

不是钓名沽誉?客运水要么不说,要么说起来竟毫不客气,甸兄,不是我说你,不钓名沽誉,你这又是为何?

苏甸咧嘴道,不为何,逢山开路,见水搭桥,这都是服务桑梓的事儿,咱既有能耐就多做一点!

可我没有能耐陪你玩呐,我想我这辈子是弄不懂你的,客运水强硬的话语直硌苏甸喉管,大半辈子驯顺的客运水犟起来竟如牛一样,人哪,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不为名利那才是见鬼了!

我不见鬼,苏甸突然又大笑,咱这大半辈子,都在赚钱,有钱就得做些事儿,不然要钱何用?运水,目光放长远一些,客运水又一口截断道,我就是看得太长远了,才不想做那见了鬼的鹭港铁路,甸兄,我看满清政府也好,南京政府也好,他们是不会容得任何一条商办铁路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收了心。

再看看,运水,也许时机未到。

横竖我是不能再干的。

你说真的?苏甸眼睁睁看着他的大舅子在灯下如红了眼的牛牯窜过来窜过去,仍轻声道:运水,你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打被你从南洋召回唐山就没一天不想!

那好,你先回吕宋去吧,苏甸斩钉截铁道,我原本不过是让你暂时代管,一旦中升香港分行成立,你就到香港去,既然如此,我现在不留你!

客运水愕然,苏甸这种强硬的语气他不是第一次碰到,通常和蔼的苏甸一旦强硬,决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殃殃顿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走出东厅,穿过偏门,细心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睡觉。

苏甸不理他,回到正厅与大家一起热闹,宴席不到一半,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平时大大咧咧的阿根,吃惊道,阿甸,你大舅子呢?

阿根,咱不说他也罢,喝酒,喝酒。

苏甸自己倒酒,一饮而尽,妍婴吃惊地看着,苏甸的酒量是很有限的,可现在他竟频频与阿根干杯,妍婴想到理元过世那天他的醉态,不禁打了个冷战,悄悄换过小杯,谁知苏甸看到了,怒道,妍婴,别多事,我阿甸做人做事向来不偷工减料!

妍婴道,代都在代,换换小杯有何妨?

代归代,喝归喝,他又满饮一杯,脸红耳赤道,阿根,你见多识广,你看我这一坎,你看我们这一坎,迈得过去还是迈不过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坎?阿甸,你不要问我,我这辈子除了行船,还未做过任何正经事,不过我算服了你了,向来嘻皮笑脸的阿根亦敛了笑容,你要不嫌我一把老骨头,我给你看工地去!

苏甸酒杯停在唇边,突然觉得自己失态了,便笑道,你这个黑面神啊,阿根,你是我的福星呢。他又举起酒杯,来来,大家尽兴,无论如何,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虽小量,妍婴可量大,来,干了,干了!

妍婴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杯杯喝了,入口固然容易,可一连九杯,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微微气促,脸色灿若桃花。玛雄十分殷勤递了一片秋梨给她,四太太真是海量,想必苏姗亦不是等闲之辈。

妍婴微微一笑,我们苏姗还是个孩子,未可限量!

玛雄亦微笑。

苏甸在妍婴手里喝了一盅冰糖燕窝羹,妍婴见他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便松了一口气,抽身去北楼,想让小青泡杯蜜渍的酸梅汤解解酒,见苏甸新买的小丫头们拎着煤气灯川流不息走动,诧异道,你们不在中楼忙活,到我这儿作什么?

老爷今天晚上要住这里。

妍婴心中一颤,酒愈发涌了上来,忙忙喝了酸梅汤,一溜小跑到中楼,席尽人散,只剩下年轻人在那里玩弄挂电动走马灯,缓缓走动的西洋美人冷冰冰的仪态万千,想必永远姣美如花。

妍婴茫然笑了一下,徐徐走到宽阔的回廊上,见苏甸送月姑等回来,脸红耳赤站在那边吹风,便回屋取了斗蓬替他披上,别凉了肩膀,喝多了更要注意咧。

苏甸笑道,没喝多,不过差点就刹不住,多亏了你。妍婴嗔道,你今天肯定有事儿。

咱这么大的家,哪天能没事儿!

你有事总是瞒着我也罢了,可不许窝心啊,窝心容易生病。

我哪像你们妇人那么娇嫩?苏甸自己掐一掐鬓边,骤然松弛下来,额头上却爬满了细细皱纹,妍婴,说好了的,天海堂落成,我们一起到南洋将伊丽接回来,你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就走。

妍婴有些赧颜道,我早就安排好啦。就想着将来要去南洋看个究竟。苏甸说这倒好办,我让鸿图陪陪你,横竖他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在家里也是吃大烟,陪你去玩他还可以少抽几口,多吃些新鲜空气。

你说什么?秋含的女婿也吃大烟?

你说什么?妍婴,苏甸亦警觉起来,难道咱家现在还有谁在吃大烟?苏甸有些疑心地望着妍婴低低的脖颈,不许瞒我!你可得给我说实话,这么一大家子,一旦蔓延开来,那可不是小事儿。

妍婴嗫嚅道,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嘛?

苏甸说,家大业大,太大了,有时便顾不过来,他叹息道,你想想,理元也是这样,你想想,他总共有十九个妾,生的儿子不计其数,良莠不齐,你压根儿就不知内里,他叹了一口气,要知道我自然不会将秋含嫁给他。

玛雄倒是不错的孩子。

那是自然,留德的职业军人,恐怕北伐军中都没有几个,妍婴啊,我看他对苏姗有些意思,对吧?苏甸半开玩笑道,妍婴,你得仔细帮我将宝贝女儿看好了,职业军人生命未卦,我们可不能拿自己孩子的前景开玩笑。

妍婴说你放心,苏姗还小呢,更何况她是永远不会喜欢玛雄的。玛雄现在是猫五的人,她恨都恨死了。

玛雄怎么可能是猫五的人,苏甸好笑,孩子家家的,她恨猫五作什么嘛?

妍婴说她懂事儿的时候,猫五是青面獠牙的土匪,土匪就是土匪,别看他现在是军界要人,孩子心里弯儿可拐不过来。

苏甸跟着妍婴走进她雪洞一般的新卧室,酒一下子就醒了,妍婴命丫头端了热水,蹲下来为他洗脚,她轻轻揉搓他的脚掌心,酥软的温热潺潺地涌了上来,一波一波荡漾,苏甸轻声道,行了,你也累了,早点儿竭息。

妍婴不作声,脸上红晕四溢。

苏甸一手钦灭顶灯,壁上妍婴那盏祖传的羊皮灯蓦地亮了,她总是将这灯移来移去!妍婴平时雪白沁凉的肌肤此时滚烫着悸动,苏甸着火似的跳了起来,他努力着要做他早已驾轻就熟的事儿,客运水醋味浓郁的脸庞却老在眼前跳荡不已,还有猫五,还有意澄……

这些日子分心的事儿太多了,他努力半天丝毫不见效,便幽幽吸了一口气道:唉,妍婴,我还真是喝多了,早点睡吧?

妍婴仍然不作声,扭过头去,目光炯炯躺着,近来他总是半途而废,汤药调养亦毫无效果,微醺的妍婴此时真是绝望得无话可说,苏甸亦睡不着,躺到半夜,爬起来,悄悄开了门出去,坐在廊上,听妍婴在床上翻来覆去,有点愧疚,但这点愧疚很快被其他重重叠叠的烦心事淹没了。

妍婴索性睁着眼睛,孤零零躺到天亮。

注:入厝、闽南人迁新居庆贺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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