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母亲在后头厨房洗碗，然后顺手丫拢大门。他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罗嗦了几句，好像是在询问母亲是不是又在家里骂骂咧咧发神经。接着，他在屋中缓缓踱了两步,身躯显得有些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站稳后，他便开始点上一枝烟，凝着眉抽了一口，然后两行烟雾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他的眼睛注视着一旁的墙面，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要出两个题目考考我们，答对者将会奖桔子、苹果他吃。听了他的话，我们三姊妹顿时都来了兴趣，并显得非常兴奋。

父亲于是坐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故意咳嗽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出题。他说，古时候有一户穷人家，家里有五口人——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三个孩子。由于男的长年在外，所以他的老婆就每天把一样东西堆呀堆的，眨眼堆得就快有一座山高了。说到这里，他便要我们猜猜这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们为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却一点也不好回答的问题，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不一会儿，莲莲便抢先答道：“是屋里吃的油、米吧？”

“反对！”珊珊举手道，“照我看是烧火的柴禾才对。”

“为什么你们都不猜是金银珠宝？”我笑着说道。

父亲假装很失望地摇了摇头，然后告诉我们这样东西是脏衣服。看着父亲那副模样，我已猜到他只不过是在酒后取乐。接着，他抽搐了一下鼻子，继续讲道：

“邻居见她家到处堆的都是衣服，觉得很奇怪，有一天便忍不住问：哎呀，我说大姐，你们屋里怎堆了这多的衣服？你每天中午都在忙么事啊？——你们说说看，她每天中午到底在做么事？”

莲莲搔着头想了想道：“中午那还用说，肯定是睡中觉了。”

珊珊忙说：“不对不对，中午可能在大门口晒穰草。”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猜出，于是只好胡扯道：“看是不是在田里做事？”

父亲叹了一口气道：“连这都想不到？中午在烧早火嘛！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几个居然没有一个人答对。哎！”

我们都“哄”地一声笑了，知道他是在形容母亲，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父亲也随着我们笑了，也许他是我们四个人中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他其实是一个很擅于制造欢快气氛的人，这我深深地知道。只是由于近些年家境的日渐贫寒，他才将这些可贵的东西慢慢深藏起来。但只要他一旦心情舒畅，他的机智和幽默就会像雨后天晴中的太阳，开始闪闪发光。父亲并不是一味消沉，虽然家里的生活很拮据，而且他目前生意上又惨遭失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放得开的时候，就像现在，他的心情十分放松，丝毫也看不出他身上背有很沉重的包袱。正笑着，母亲吹灭了厨房的蜡烛来到堂屋道：

“老东西子，一回来就捉弄老了？你没听说过‘穷人作欢，必有大难’？——老东西子！”

“开个玩笑都不行？”父亲无奈地摇着头，“你这人真是。”

“我拿你开玩笑，你愿不愿意？”她挂着张老长的脸道，“别个说得没错：矮子矮，一肚子坏！”

父亲不禁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于是赶紧笑着向她陪过不是，顺便又提出打算等天气晴朗之后和丁老九一起出门做生意的事，而且还一再声明这将是他所做的最后一笔生意。母亲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他提“做生意”这三个字，因此她马上瞪大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你还指望做生意发大财呀？做你的梦吧！你硬是想把这个家拆散不成？”

“看你说的，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实话告诉你，只要我这次出去，包准能赚大钱。”

“赚个屁！”母亲“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怕你到时候又和这次一样，像个挑尾巴阉鸡回来。”

父亲见母亲如此固执，只得耐心向她解释；然而母亲根本不给他将话讲清楚的机会，非常坚决地摇头表示反对。父亲终于火了，“刷”地站起身来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是还没有穷够！不管么说，反正这回我是非去不可的。你们拦也是白拦！”

母亲拧了一把鼻涕，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哭边怨自己命苦，说她嫁给父亲没有过享一天福，每天辛辛苦苦地到田里做事，到最后回来了还要被他骂，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来得干脆。

“哭哭哭鬼？又不是三两岁，搞得隔壁左右看笑话你心里就舒服了。”父亲说着又燃上一枝烟。

莲莲和珊珊见此情景，赶紧上前去安慰母亲，劝她不要伤心，有话要和父亲好好说。不知怎的，母亲的哭声一下子竟扰得我心烦意乱，感觉自己简直就像生活在地狱中一样。难道这就是家吗？这就是生活吗？我在心中默默地问着自己。家里虽然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但却并不让我觉得有多么可怕，而我真正害怕的就是每天过这种争争吵吵的日子，每天呆在一个冷冰冰没有半点温暖和人情味的家里。说实话，有时我真的很讨厌父亲，讨厌他鬼话连篇，吹牛可以吹上天，讨厌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每天东奔西跑；但，无论他是什么人，终究还是我的父亲，这是与生俱来的，永远也无法改变。当没完没了的吵闹像战场上的战火一样难以熄灭的时候，我就想变成任何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对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我想，也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不再受到刺痛，而命运于我也就无关紧要了。可是我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而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如何能让母亲的啼哭声立刻停止下来。

经过再三犹豫，我终于走到父亲身边小声劝他不要再在外面做生意了，安心在家和母亲种好家里那几亩责任田，或许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没想到我的几句话竟然惹得父亲勃然大怒，他狠狠地将我数落一番，并要我少插手管大人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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