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队里的财金大队长,但他毅然辞去了职务,和他的几个同伙先后到广州和上海等地贩卖药草和脚鱼之类的一些东西,逐渐开始尝到赚钱的甜头,一发而不可收。不久,父亲就与人合伙从广州购运了大批量的布匹,满以为那回可以大赚一把,可惜时乖运蹇,在运回的途中被有关部门认定是“走私货”,为了扫“资本主义尾巴”,将之全部没收。这条消息随之在第二在就被登上湖北日报的头版头条。这趟广州之行的遭遇对他来说,就好比是雷霆一击,美梦在倏忽之间破灭!但父亲并没有灰心,因为那时他还年轻,总想着一切都能卷土重来。然而,事实上,霉运似乎从那时起就死死地缠上了他。这十多年来,他所做过的大大小小的生意,几乎全都是以失败告终。我想:尽管他的信心已随着无情的岁月大打了折扣,但他仍是时时梦想着能冲出泥潭,重见天日。也许,这种梦想会一直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由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赔钱进去,家里早已是债台高筑,家境每况愈下,日子更是过得捉襟见肘。虽然母亲和我们一次次都劝他收手,可他听后却总是把眼睛一瞪说:“你们懂么事?”仍然继续我行我素。父亲决定要做的事,是别人所无法改变的。
有一年秋末,他从外地贩回很多假烟。可就在他到仙桃市里四处联系销路时,被旅社老板揭发,结果那些假烟全让烟草公司给扣了去。幸亏他见机跑得快,不然恐怕早连人也关押起来。当他乱蓬着头发回来,用那张枯裂的嘴唇告诉了我们事实的真相后,他发誓不再做这些生意买卖了。本来经过屡次失败的教训,父亲应该知道悔改的,事实上自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确再也没有出过远门。然而,要他忘掉做生意正如同要他戒掉香烟一样,父亲并不能持久。终于,他的心里又痒痒的,开始按捺不住,于是再也听不进任何劝告,向那个毫无结果的深渊走去。——这就是父亲,他顽固,执迷不悟,不到黄河不死心。
今天的夜晚,依然同以前相似。今天的父亲,却不知是否真的能回心转意,说不做就不做了。毕竟他一年比一年衰老,就像他自己说的“黄瓜打锣,去了半头”,他的雄心斗志到底还剩下几分了呢?窗外的冷风像魔鬼似的“呼呼”喘着粗气,仿佛欲把黑夜和我们一同吞下肚去。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雪从半夜里就开始下起,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方才止住。地上铺了一尺来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树啊草垛啊房子啊,都在一夜之间长满了晶莹的绒毛,到处是白茫茫一片,真像一个粉装玉砌的世界。空气冷飕飕的,冻得我们胳膊腿都伸不直了。好在接连就出了两天太阳,到第五天,雪就大部分融化掉了,天气变得异常暖和,农民们也开始积极投入到生产中去。
父亲此次虽没出门,但家中并没因此而带来丝毫的温暖,相反还多添了些不和谐的音符:母亲成天埋怨父亲欠的债务太多,没钱投资生产,农作物远不如人家长得好等等;而父亲则看不惯母亲做事不干脆,家里的脏衣服也不找个位置放好,这儿一件,那儿一件地乱甩着等等。——他们总是由此而发生些不愉快的口角。但谢天谢地的是,父亲只字未提再出门做生意的事。假如他能安心地留在家里种田,即使日子过得并不安宁,也总比他走上那条不归路要好得多。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二月中旬。
那是一个阴雨的天气,由于受北方冷空气的影响,气温在一夜之间陡然下降不少。本来前几天我们都穿起衬衣的,但因气候的骤转直下,我们不得不重又穿上早已脱去的毛衣。天气不寻常,似乎也预示着事情的不同寻常。
不知是因天冷,还是因昨晚肚子没填饱,我醒得比往日着实要早。打开大门,天才蒙蒙亮,于是我冲出门顺着村庄的碎石子路跑了一圈,回来后又做了几个俯卧伸,顿时只觉得浑身舒畅,脚底下也暖和许多,只是肚子早已饿瘪了。不过此时家里烟火却还没有进灶,因为母亲才刚刚起床呢。
等我端了条凳子,倚在大门边翻看一本旧杂志时,母亲却还在一边扣着蓝蒙褂上的纽扣,一边把头伸出门去,察看外面的天色。正在这时,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蛛丝从她面前垂了下来,于是她就很高兴地嚷开了。
“哎——老家伙,你快来看看,我们屋门口吊着个蜘蛛!老话说‘蜘蛛当面吊,必有贵客到’。看来今日可能有哪个稀客要来哩!”她望着刚打一盆水,准备在堂屋里洗脸的父亲说。她一高兴,嗓门也开得特别大,早晨便再也不会显得宁静。
父亲“扑嗽”地洗了一把脸,一边用力拧着毛巾,一边含糊地回答道:“不晓得你喜个么事?屋里穷得像鬼,还有哪个会来?”
“依我说,”母亲的兴奋之情显然还没被他这盆冷水浇熄,仍自顾自地说,“志云的小舅舅这一直都没有来了,看是不是他想来看我这个老姐姐哩?”
“想得美!我劝你还是算了哟!”父亲把盆里的水“刷”地泼向门外,扭过尖瘦的黑脸来说,“我们原先有的时候,你看该有几多人来巴结?这一不行了,不要说亲戚,就是连小偷都不愿来。”
“哼,你这个老家伙!”母亲非常懊恼父亲打消她的兴致,不悦地白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就是你骂呢,怪不得我这两天嘴里又掉了一颗板牙的。”
“归你活该!我要做饭去了哦,懒得理你!”说着她就进了厨房。
父亲此时坐在八仙桌旁,低下头燃上一枝香烟;我则合上杂志,伸个懒腰,然后就去刷牙洗脸。等我洗完脸,莲莲、珊珊也相继起床了,她们起来后,就立刻跑去厨房帮着母亲理菜。这时,阵阵浓烟从厨房飘到堂屋,我的两眼都呛得流泪了,于是干脆一头钻进了卧室。
我躺在床上,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拿起《老子》一书随手一翻,正好翻到第六十三章,那上面说: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猷难之,故终于无难。
我感觉这段古文太过深奥,就算看了注解也不大明了,而厨房里此时隐约传来母亲、妹妹们有说有笑的声音和“哧哧”的油炸声,使我再也沉不下心来看下去。就在我将《老子》甩向一边的同时,忽听得几声缓缓的脚步声响,接着,堂屋里就传出父亲慌张而略带惊讶的声音:“呀——柳科长?稀客、稀客!是哪阵风把您吹来的啊?”
“哈哈,我借的是孔明的东风啊!”我听见一个冷而尖硬的声音说(好像那人在咬着牙床,皮笑肉不笑的),“嗯,这个,你最近这段时间在忙么事?”
“也没忙什么?”父亲干笑一声说,“还不是在屋里做农活。你说到外面做生意吧,现在也没得什么生意好做。”
“听别人说,你准备砌个猪圈?打算安心在家里当养猪专业户?”
“养猪专业户倒是谈不上,不过砌猪圈,确实是有这想法。”
“几时砌呀?”
“过几个月再说,现在一刻还不能谈这个事。”
父亲和柳科长正在寒暄,厨房里的母亲早已听到动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大概又想起了刚才“蜘蛛当面吊”的事情,颇有点自作聪明地说:“我说今天有客要来哩,那个老家伙还偏不信!是哪个呀?”然而,等她走到堂屋看清来人之时,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她先前的喜悦早已一扫而光:“咦!柳科长?您今日怎舍得来呀?呵,到我们屋里,连杯茶都没得喝的,只有喝口水了。——坐呢?站着像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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