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山脚下，迷迷糊糊记得是被师兄卫宗背上山的。这一路下来我瘦了十多斤，卫宗说象背一只羊羔。

卫英姐边走边指着暗夜下的四兽山说，“这是金鲨山,有点象鲨鱼头吧？”一会又大声说，“快看那是龟山”。我说我困了。卫英就说，小兄弟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睡着了要着凉的.。那一切似乎都在梦里。

大师傅孙成剪绰号叫“绝地”，可人不如名。瘦高个，驼背细目三角眼，一身青袍子，象个私塾先生。和人讲话时斜视着对方，嘴角露出的似乎是冷笑，叫人头皮发麻。

我战战兢兢讲述了路上的情形，当然隐瞒了楚爷之死的真相。

他听罢，长出口气良久才说：“老楚也走在我前面了，这种事只怨自己大意。上官子仙弄死我们不少人，终有一天、、、、、、。你们好好练功吧。从今天起，你上午到山下水潭挑水，下午卫宗教你认字，晚上练功。一天认二十个，学会三千字就可以看书写信了。还有，从今天起你就叫卫逊吧。“逊”是差一截的意思，你来得晚，比师兄弟们差下一截，努力赶上吧。好了，你走吧。”。我踏出门槛时，才见他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

挑水可是件苦差事。

明明厨房不远处就有一口井，可他们非要我到山下取水，说井水是苦的。下山一趟就是半个时辰，挑满四缸水得跑八趟，爬几千个台阶，还不能撒了。

五更起，我就摸黑下了山。挑着齐腰深的水桶爬上爬下，到日近午时才刚挑完。喘息未定，卫英姐又急嚷着：“卫逊，快帮忙拉风箱，不然馒头蒸不熟了”。

三师傅宋石梁也在嚷嚷“水不满，去再挑上一担”。恨得我牙根儿痒痒。

卫英姐匆匆抓起两个馒头塞入我的怀中“快去快回，姐给你留饭的，路上别贪玩儿。”。

哎呀姐姐，我还顾得上玩儿？

我连挑空桶往下走，都觉得身上打晃。挑到半山腰，腿肚子哆嗦起来。再也没力气了。

吃了馒头，靠着湿漉漉的山岩就要睡着了。听到心脏在砰砰乱跳，自骂声“懒鬼，你已经比人家逊一截了，还想要饭不成？”我咬牙站立起来，硬撑着爬到山上。

这些天，我最怕的是水缸空，稍不满就心惊肉跳的。听到别人洗脸、喝水就犯愁。

自己洗簌可节约，檫把脸就行，可别人没那么客气了。在我的恳求下，卫英姐腾饭也只用两瓢水了。一时间觉得那四缸水就是我的命。它们空着，就没有活头。

可师弟卫波常常跑过来冲了头冲脚，一下就费小半瓮水。有意与我为敌。

开始我还忍了，谁叫咱来得晚呢？后来终于股鼓起勇气说了他一句，他来劲儿了：“臭要饭的，敢瞪狗眼？爷爷非把你这缸水费完，看你怎么着。”说着便舀水四处乱泼。

我红着眼走了过去，要夺瓢舀子，他一瓢水泼在我脸上。尽管知道自不量力，还是冲了上去，这一架迟早要打，打输了也得打。

我清楚卫波是别有用心的，他和我的仇恨疙瘩是解不开了。原因说来很惭愧，竟然是由于我哭——不——出——来。

刚来那些天，银虎门上下得知楚爷遇害的消息，如房子断了梁，个个悲痛欲绝。四兽山其他三个门派全来了人。段老二主张报仇雪恨。陈丕想把楚爷的骨骸弄回来，但都被大师傅压住了。

大师傅说，刺客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这是惯例。报仇更是违了门规戒律，所有的仇都要报的话，咱永生永世报不完。哪还有工夫给天下人报仇。其他三门被震住了，最后答应祭奠一下罢了。在四兽山给楚云河立块碑，弄个空墓，把他用过的器具，兵器，衣物埋在里头。

他们讨论丧事去了，灵位前留下我和小我一岁的胖师弟卫波守香火。

灵棚中因化纸钱一片乌烟，熏得我双眼赤红，喉咙干渴。卫波哭得很痛哭声很长，浑身抽搐，脸憋得发紫。而我却欲哭无泪，心里乱糟遭的。

一是怕大师傅他们追查真相。楚爷是为取回小白死的，这我没有说，也不敢说。二则是我已为此哭过一路，痛劲过去了。

我身心疲惫，有许多担心，小白还活着吗？欧阳风起会死吗？徐林会恨我欺骗他吗？大师傅会相信我吗？我还来不及细想。感觉一路上欠的人情帐太多了。

还有最重要一点，我不敢说－－－人死不能复活，难过一阵也就罢了，若要哭，就背地里哭，想念时再哭，当着别人面大哭，以证明与死者之情分，有演戏之嫌。

可这种场合下无泪成何体统？楚爷是我的领路人，又是因我而死，哭不出泪简直禽兽不如。一通自责后，我开始酝酿眼泪，想些委屈的事，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可要形成泪蛋夺眶而出，还差得远呢。

我正打算发出哭声时，卫波忽然顿足捶胸卯足劲大叫一声，也不知道他想起什么了。我吓了一跳，眼泪立刻缩了回去。

听卫波哭道：“二爷，你答应教我“绵缠手”的，我准备了很久，可您却回不来了，您怎么骗我啊。呜呜呜呜呜呜”

忽然间，我悟出些道理。找出了哭不出的理由。

其一，哭不出来，说明我对楚爷感情不够深。这不能怨谁，我们相处太短。他似我生命中的过客，忽然冒出，带我走了一程，又忽然消失，仿佛完成了使命回到归宿。那时，我对死亡是什么还不清楚。自以为天下的大好人日日在死，有忠臣，有义士，有善良者，多的是。如果你我根本不认得他，只是听说他死了，会号啕大哭吗？再打个比方，有一天有人对我说，你亲生父母找到了，可惜已经死了。你说我会哭吗？根本不会，最多给他们修修墓地，叹口气罢了。

其二，我也在比较，为何卫波能哭出来？那是他对楚爷有依赖。我一个花子无依无靠，除了相依为命的拐二爷，谁也赖不上，有什么好哭的？这么一想，心里安静下来，决定不勉强自己，自言自语道：“楚爷，谢谢您帮了我，我会成为一名好刺客的。我会用上官家的头颅祭奠你的。”

卫波在一旁瞪着我说：“要饭的秃驴，猫哭耗子也得有哭腔吧。你他妈是不是人养的”。他杀气腾腾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凶手。

我道，天生就哭不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等着，有机会叫你哭的。

自此之后，他便把我当敌人。我拉风箱时，他故意将热水淋在我头上。我打坐时，他趁宋师傅闭目，打我的头。我自知理亏，又技不如人，只得一忍再忍，可今天我真忍不住了……。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爬伏在湿渌渌的地上，他浑身上下连个水印子都没有。

“叫声爷爷饶了你”他重重地踩着我的背。

“我爷死得连骨头都没留下，你要是躺在棺材里，我就叫。”我死不服气。

他补了一脚道：“谁稀罕给要饭的秃驴当爷爷。死耗子，今天才是开局，你心里知道为什么打你。记住，每隔半月老子打你一回，直到打得你眼泪流干，哭着滚出四兽山为止。”他踢开木桶扬长而去。

我还得瞒着卫英姐。说是上山不小心滑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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