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渡是个极热闹的所在,码头上停泊大小船只十数只。俞山河在远处细瞧镇上并无异样,赶着车直奔渡口寻船家。俞公子害怕那个什么公子大王追来,开了五十两银的高价包船,就有船家来应承。俞公子急着渡过也不挑拣,随意指了一个,早有伙计们过来,牵马的牵马,抬箱的抬箱,拉车的拉车,一会儿功夫就抽过跳板直奔北边去了。
俞公子站在船头见南岸越来越远,心中稍定,在一只箱子上坐下歇息。渡夫巴结客人,送了两碗茶上来。俞公子见茶具还算洁净,就让唐小姐:“妹子吃口热茶。”
唐小姐先掇了一碗递把他,又自取了一碗在手,却不肯吃,笑道:“方才真真是吓死我了,亏得那几个强盗好打发。”
方才唐小姐何止是胆大包天,俞公子回想起来还觉后怕,看她此时眉眼带笑当了趣事来讲,不觉板着脸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妹子下回莫要再冒险。”
唐小姐应了一声低头吃茶,吃了几口忍不住扑的一笑。俞公子拿她没有法子,只有不理她。放了茶碗自怀里取出一块碎银打赏眼巴巴站在边上的伙计,问他:“过去是哪里?”
那伙计得了厚赏,极是快活,忙答话道:“过去是落雁渡,离着渡口十来里路就是洛南城,出了洛南城北门就是通向京城的大道。”
俞公子又问他:“这一路上可还安静?”
那伙计笑道:“官道也还走得,若是要抄小道,可就难说了。公子怕路上不安静,不妨在洛南城寻个镖局护送,天底下哪里去不得?”
俞公子沉吟不语,那伙计见他不说话收了茶碗走到一边。唐小姐见他攒眉为难的样子,劝他:“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住些时日,等有了好消息再去寻你的家人不好?”
俞公子想了许久,咬牙道:“罢了,各人先顾各人罢。就依妹子,咱们先安顿下来再说。”到了落雁渡就开发了渡钱,又与渡工们一两银子的茶水钱,渡工们替他装箱套车,指点他到渡口一家车马店里喂牲口。
时近黄昏,早有一家旅舍的伙计来招揽生意,俞公子去瞧了瞧嫌人多杂乱,回来和唐小姐说:“我去瞧了他们那个上房院子。里面挤着十来间屋呢,住的都是小生意人,院门大开由人出入,哪里能够住人?”
唐小姐抿着嘴儿笑道:“到洛南城不过十几里路,那里必有洁净房舍可以借住,哥哥,劳你摸黑赶车。”
俞公子微笑不答,买了些吃食回来二人胡乱吃了些充做晚饭,他就赶着马真奔洛南城。
走了一二里地天已黑透,唐小姐送出一盏玻璃罩的马灯来。那玻璃罩早教她擦的干干净净,马灯挂在车檐上,明亮的烛光照得一丈方圆一片雪亮,前路反而不显。俞公子吹熄了灯更是糟糕,前后都是漆黑一团,连路都看不见了,他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只有懊恼的停车。
唐小姐在门内看见他急的团团转,捂着嘴儿笑道:“六哥,歇歇罢。”
虽然主意是唐小姐出的,然到底人家是让他拿了主意的,此时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分明是自己着意要和她同宿一车了。六公子觉得脸上燥热起来,提着马灯进车重新点亮,停了一停,道:“我再试试,看前面可能寻个歇息的地方。”
他提着明灯跳下车,在前牵着马缓行。灯在前人在后,他的影子拖长变大,将马车的前半截都罩住了。车子轻轻晃动,唐小姐倚着车门坐在他的影子里,微笑不已。蹄声得得,偶尔山风吹过,落叶枯草沙沙的响。俞公子回头看见唐小姐含笑凝视的双眼,突然觉得心中安宁无比,脚下也越发添了力气,并不觉得辛苦,恨不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不知不觉中就走了好几里路,遥遥可见洛南城池灯火。马灯中的烛火却是一暗,转眼就熄了。原来这只蜡烛烧烬了,俞公子失神未察,唐小姐也忘了。
黑暗中,唐小姐笑声好像生了翅膀,绕着俞公子飞来飞去。俞公子愣了许久,柔声唤道:“妹子。”
“嗯。”唐小姐的声音里犹带笑意,不一会儿一只点燃的蜡烛从帘内伸了出来。俞公子正待伸手去接,却见一骑掠过。
马上那人经过时咦了一声,片刻勒马回来,朗声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兄台,我们又见面了。”烛光下现出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来,不是那位公子大王又是哪个?
唐小姐持着蜡烛的素手马上缩回车内。
公子大王凑到车边嚷道:“看不见啦看不见啦。”
方才纵马飞奔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嚷看不见?俞公子挡在他面前,施礼道:“不知公子大王……”
“休再唤我公子大王,不过耍耍罢了,当不得真。”公子大王笑嘻嘻的拱手回礼道:“我和兄台一见如故,早有亲近之意,兄台唤我阿城就是。”他虽是对着俞公子说话,眼睛却直直的盯着马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公子客气了。”俞公子道:“天色已晚道路不靖,我们兄妹赶着去洛南城,还请公子让让。”
“我正要去洛南,正好同路,正好同路。”阿城笑嘻嘻的下马,把缰绳朝俞公子手里一递,爬到车上笑道:“今日让妹妹瞧瞧我赶车的手段。”
“你……”俞公子就不曾见过这样厚脸皮又自来熟的人,执着缰绳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走了这许久实是要歇歇了,就让这位阿城公子赶一会车罢。”唐小姐微微掀开车帘,挡住了阿城的视线对俞公子挤眼。
说了这么一大会的话都不见公子大王的手下追来,想必他是独自追过来的。只得他一人,到了洛南城再想法子甩脱他就是。俞公子心中念头急转,他本也是个洒脱的人,想定了就将阿城的马系在车边,钻进车里放下帘子,隔着门板笑道:“那就有劳兄台了。到了城里请兄台吃酒。”
唐小姐默默坐在一角,似有惧意。俞公子苦笑摇头,沾了茶汁在箱盖上写:“到洛南城再设法脱身。”
忽然车子摇晃起来。阿城甩了两个鞭花,把马车赶的飞一般快,敞着嗓门唱道:
“送情人,直送到黄河岸。
说不尽,话不尽,只得放他上船。
船开好似离弦箭。黄河风又大。
孤舟浪里颠,远望竿也,渐渐去得远。”
明明是相思婉转的小调,阿城却唱的豪气万千荡气回肠,一遍唱完又是一遍,却是越唱越起劲。
俞公子听得出神,偶然看向唐小姐。唐小姐也正看着他,嫣然一笑低头玩弄衣带,将衣带打结旋即拆去。俞公子认得那是同心结,不由心中一动,突然阿城又唱到“送情人,直送到黄河岸”两句,落在他的耳里,顿觉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涩,忍不住又唤:“妹子。”
唐小姐还不曾答话。阿城却掀起门帘将头伸了进来,直愣愣的盯着唐小姐道:“妹子,我唱的口渴,要讨碗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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