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三人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挣钱。〃
〃其实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这绝不是正式讯问。〃
我不语,对着墙上的椭圆镜子飞快地梳着头发,梳了一半,再把电话换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头发。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美国人一样把fbi看成反派?〃
我企图用一只手把头发绑成马尾,却一再失败:〃噢,美国有不少人把你们看成反派?为什么?〃
〃他们选择好莱坞的操蛋编剧、导演的立场。这些编剧和导演实在没丑角了,就弄出两个fbi到他们的故事里去。〃
〃对不起,我必须赶八点的地铁去上班。〃我说着,一只手挖了点儿底色抹在脸上。餐馆老板对化妆化得好的女雇员没那么凶恶。
〃……如果我让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声音诚恳起来。〃我个人对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个人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他既诚恳又婆婆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赞同你和我们的优秀外交官戴维斯恋爱。〃
→虹→桥→书→吧→bsp;第22节:无出路咖啡馆(22)
我拿出袜子,用一只手往脚上套。这个唠叨得没完的电话非常碍手碍脚:〃谢谢。谢谢你的赞同。〃
〃哪里的话。〃
我出了地铁站就狂奔。不过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迟到在餐馆严格的考勤制度下就算半旷工。只有一半工资。理查·福茨该对我的经济损失负责。老板暂时没注意到我的迟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多岁,从来不肯把长波浪束到脑后。老板在一盘菜里扯出一根一尺多长的弯弯曲曲的头发,要她赔那盘菜的钱,她自然不肯赔,俩人便由此吵闹起来。由于他俩的吵闹,其他工友都心情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难得的清静而变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点,每张餐桌都坐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群里。理查·福茨伪装得极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让他过度惊喜,以致他明目皓齿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放肆。
我捧着的托盘上放了六盘菜和六杯饮料,对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色风衣,紧紧束着腰带,因而从肩到腰的形状极见棱角。得承认,脱离了杰克逊街xxx号的大背景,单单来看理查·福茨,他相当英俊潇洒。他的笑容该属于一个法学院或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像是刚结束繁重的学习,尚未来得及长起美国式的膘,浑身是年轻的敏捷。他以他那敏捷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负责的四张桌之内。他微笑地从领位小姐手里接过菜单,从他嘴蠕动的形状里,我读出他说的是〃谢谢你,这是个迷人的餐馆。〃领位小姐欠身,他对她说了一句颇长的话,一只手不太经意地挡在嘴旁。领位小姐突然转脸来看我。她脸上的神情带有淡淡的醋意:你要打听她吗?
我将盘子一一卸下,然后是饮料,与此同时,我接受那位黑人女子的请求,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送过来。除了两小袋辣酱,你还要别的什么?〃……便衣福茨看着我的侧影,继续打问着我非凡的曾经。十八岁的军队记者,二十五岁的女少校,这绝对不平凡吧?他这样问道:〃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女人的经历也属于超常,对吗?〃女领位抱歉地笑笑。我一眼瞥见她的歉意笑容;她帮不了他的忙,因为这餐馆的工友之间从来没人谈自己的曾经。如果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还不去改变或推翻自己的曾经,这远走高飞还有什么飞头。
理查·福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曾经,我们的背井离乡证明了这一点。这份〃不喜欢〃微妙丰富,同理查·福茨是讲不清的。女领位穿着粉红长旗袍,亮晃晃的假缎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点着菜单上的一只只招牌菜,连笑容都廉价起来。她比我大几岁,还在大学做本科生,还要靠亮大腿挣口粮,她怎么可能喜欢我的曾经。
我背转身,麻利地将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钱小费抓过来,塞入围裙中央的兜里。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准着我,我肩上、背上,后脑勺都负载着一种奇特的压力。我的肩膀单薄,上面曾挎过武器。
虹←桥←书←吧←bsp;第23节:无出路咖啡馆(23)
晚上下课时间是十点半。所有的同学都说要去学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样,先是借故有事,再是托辞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样:跟着他们走进了带男性头油气味的这家酒吧。我要是硬不来,面子上会挂不住,这等于告诉全体同学我多么穷。如此之穷,他们也帮不上忙,你要他们怎么办。穷到这地步,就不合群了。这点我相当明白。因此我来是来了,却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块钱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这个班曾在学期刚开始时有过一个男同学,叫汉斯,一头浅色头发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静,从来不换衬衫。一次他向一个女同学借了六块钱吃晚餐,从此再没回到教室来上课。大家认为他穷得过火也自尊得过火。直到今天,一提汉斯,同学们还会哈哈地笑,为了赤贫和清高,汉斯把自己给放逐了。而我明白,汉斯若不放逐自己,这个集体也早将他逐了出去。那么穷谁受得了?那么穷不是对所有人都是个颇大的嘲讽吗?
因而我对我的贫穷守口如瓶。
进入地铁站已近午夜。尽管啤酒会上谈的话题都很高雅,我对自己仍十分恼恨。我难道高雅得起?是什么让我跟着他们在酒吧里高谈阔论?是虚荣。可我虚荣得起吗?
地铁车厢里只有三个人。我迅速在两个旅伴中做了选择,走到那个梳马尾辫、穿一身黑的亚洲男子身边坐下来。第三个人在我上车时朝我堆出一个很大的笑容,这不是什么好事。在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我选择一身黑衣的亚洲男子做我的旅伴,并不是认为他完全没有危险。只能是两害取其轻。
亚洲男子眼神遥远,看着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极慢,细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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