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俞清婉的手,从他身后绕过,仔细地束好腰带,退开来,从一旁的水盆内拿起毛巾拧干,递给仇于新。
“反反复复不知念叨着什么,有点奇怪就是了。”仇于新漫不经心地说着,洗了面,将毛巾扔回盆中,随手拿起药箱。
“你今日要出诊?”俞清婉端着水盆,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门,见他准备从后院门出去,忍不住问他。
“对。”仇于新点了点头,又回头看她一眼,“铺子今日就不要开了。”
俞清婉刚巧将水泼出去,听他如此说,拎着水盆,有些不解,“为什么?”
仇于新没说话,只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就在被他盯得有些心虚的时候,毫无预兆地,他忽然探指触摸她眼眶的黑晕,微微笑了笑,“这般憔悴的模样,精神不济,打开门做生意,病人都会被你吓跑的。”
“怎会?”她先是因他的动作怔愣了一下,而后又被他调侃的语气影响,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真若看见了,被非议的,也只会是你的医术罢了。”
仇于新大笑起来,张开五指,手慢慢滑到她的脸颊,轻轻地捧着,“清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与我逗乐了?”
温热的手心,带着呵护的怜惜,熨烫了脸蛋。如此轻松自在的调笑,不经意的贴心举止,她几乎要产生错觉,以为她和他,真的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快去吧。”拉回自己飘游的心绪,她拽下他的手,放下水盆,走了几步,为他打开院门。
“我走了。”经过她身边,仇于新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清婉,对自己好些。”
她趴在他的胸口,聆听他的心跳,那么一瞬间,居然有想哭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她柔声开口:“有你在,我怎会不好?”
他是她的再造恩人,若没有他,世间,恐怕早已没有了她这一个人。
这三年来,一切都好——除了心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恐惧和不安。
良久,仇于新才放开她离去。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身准备进门。
“仇夫人——”
俞清婉回身一看,见戚叔拎着昨日她弃于菜市的篮子,走了过来。
“麻烦了。”她接过菜篮,想着自己那时的失态,不免对好心的戚叔抱歉起来。
“仇大夫出诊去了啊?”
“嗯。”听戚叔如此问,料想方才他们的举止全被他看在眼里,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忙不迭地转移话题,“戚叔你是要抓药吗?”
“这倒不。”戚叔摇了摇头,“仇大夫出诊,可是去静衣闲居?”
俞清婉愣住,下意识地开口:“他去哪里做什么?”
“仇夫人不知道吗?”戚叔见她表情疑惑,似乎毫不知情,“昨日来了户高姓人家,住进了静衣闲居。才搬进去呢,就差人四处打听有名的大夫。这四邻街坊,风吹草动的,谁不知道?加上刘媒婆那张捂不住的嘴,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俞清婉屏住呼吸,沉声问他。
“说这高家夫人哪,跟中了邪一般,嫁入夫家三年,怀了三胎,就三次小产。如今是第四胎,听从了道士的话,看重静衣闲居的风水好,想要寄居在此,安心养胎。其实,我看哪,这内调外补也少不得,要真风水好就稳坐泰山,还费尽心思找什么大夫……”
熏香的房内,暖意袭人。细长的红色丝线,从拢紧的幔帐后头,延伸过来,拽在端坐在桌前的仇于新的手中。
“夫人有喜三月,但脉象紊乱,表寒里热,虚实不衡。”片刻之后,仇于新收起丝线,瞥了一眼幔帐后侧卧的人影,“高夫人,你这段时日可常常焦虑善愁?”
幔帐后,传来长长的叹息,随后,是柔柔的女声:“仇大夫果然名不虚传,诊断高明。我这病根,倒也叫你看出来了。”
仇于新欠了欠身,“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当面一见,望闻问切,房内对症下药。”
“不妨事。桃儿、梅儿,扶我出来吧。”
近旁的两个丫鬟掀起了幔帐,一名纤纤美妇在她们的搀扶下坐起,套了绣鞋下得床来,慢慢挪到仇于新的对面落座。
小脸秀眉,眼若星辰,纤纤弱质,病态之容。
“妾身高氏冯妙如。”女子喝了一口参茶,突然咳了咳,一旁的丫鬟立即送上貂皮暖套捂住她的手,“闺名不当随意说与外人听,这是忌讳。但事已至此,我也懒得顾上许多规矩了。”顿了顿,她看向仇于新,“我看仇大夫是个实在人,也就实话实说了,依我的身子状况,你看,这胎,能保住吗?”
“夫人先前数次小产,体寒质虚。要想保住这胎,很难。”仇于新当真实话实说,半个弯也不拐。
冯妙如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雪,手一抖,捧着的参茶翻落在地。
“大夫,难道就没有半点法子?”见冯妙如失神的模样,梅儿有些心疼,在旁边着急地追问。
“也不是如此。”
仇于新话音方落,就见冯妙如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彩。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追问,情急之下竟忘了男女之别,抓住仇于新的手,口气中充满了哀求:“仇大夫,是什么?求求你了,保住我的孩子。”
仇于新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夫人体质偏寒,安胎之药,不易进大补之食。想来之前的大夫也明白这等道理,因此为你开的方子,多是平和的药引,于事无补。”
“正是。”冯妙如咬了咬下唇,“仇大夫的意思,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立于一旁的梅儿和桃儿低呼。
“所以是棋行险招。”仇于新点点头,“安胎只是外引,你的阴寒体质,才是内因。你若要孩子,需从内调养,我以特制的药方,辅以改善。若有效,七月之后,你自当喜获麟儿。”
“若无效呢?”冯妙如的嗓音,在微微颤抖。
“可能依旧小产,也可能——”仇于新望着她已是毫无血色的面庞,残忍地将最坏的结果说出口,“终生无子。”
俞清婉没来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好奇怪,她下意识地回头,见身后不远处,香火旺盛的寺庙旁,一名形容憔悴的少女正不甚友善地瞪着她。
她思忖,发现自己对这位姑娘,并没有什么印象,可是,那种恨她的眼神——也许,是认错人了吧?这般想着,心里也就坦然,正准备走,却被唤住——
“你就是仇夫人?”
标准的小家碧玉口气,不多时,少女已在丫头的陪伴下,走到她近前。
大概猜到了几分,俞清婉退后一步,客气地开口:“沈小姐……”
“你知道我是谁?”沈络有几分惊讶,没有料到她居然一眼就将自己认出。愣了片刻,目光锁定俞清婉,眼神怨恨起来,“你为何不许仇大夫娶妾?”
“我?”面对她的质问,俞清婉有些啼笑皆非,“我从未阻止过他。”
“你胡说!”沈络斥道,胀红了脸,语调拔高,引得旁人侧目,“是你妒忌,容不得二女共侍一夫。刘媒婆都与我说了,是你反对,仇大夫在你恶形恶状之下,委曲求全,不得不退让。”
“刘大婶她,是这么跟你说的?”俞清婉哭笑不得,原来人云亦云,果然相去甚远。
“传宗接代乃是大事,你自己三年无所出,居然不为丈夫着想,还处处刁难,如何当得贤妻?”想来颇有怨气,沈络振振有辞地讲起大道理来,顿了顿,见俞清婉茫然,她面带轻蔑地扫过俞清婉的脸,语气未免趾高气扬起来,“想来是结发之妻,就算这副面目,也不便嫌弃……”
俞清婉没有说话,望着沈络。
“其实,你是不了解男人心思的。”沈络趋前一步,想要抓住机会劝说她,“你当他真愿意守着你一个,说不定,心里早有属意的人选,碍着你的面,又不便说出来……”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倒不知道,你是这般了解我的心思。”
沈络吓了一跳,匆匆转身,忙乱中,踩着了裙摆,身边丫头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她惊呼了一声,朝俞清婉的方向倒去。
眼前一花,人影闪了一下,沈络已重重摔倒在地,狼狈地由丫头搀扶起来,对面,站着被仇于新护在怀中的俞清婉。
“是你……”沈络低头,咬唇,微微福身,心有窃喜、羞愤和不甘互相混杂。喜的是见到了心上人仇于新,羞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不甘的是,仇于新眼中居然只对俞清婉关爱有加而对她见死不救。
“沈小姐多礼了。”仇于新对她视而不见,倒是问起俞清婉,“怎么出来了?”
多亏了他之前护她周全,她才没落得个垫地的结局。俞清婉眼角余光瞥了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沈络,跟仇于新低语言:“别的还不错,就是性子,急躁了些。”
“仇大夫——”两人的低语在旁人看来实在亲昵之极,沈络委屈地又唤了一声,希望能引起仇于新的注意。
他的眼睛瞎了吗?难道分不出谁丑谁美?
好像起了点作用,因为仇于新的目光,终于转向这边了,沈络的脸,红晕慢慢浮现,而后,仇于新微微一笑,淡淡开了口——
“沈小姐气色不错,不似寻死不成的人哪。”
一语既出,足以震撼,莫说是沈络的脸色瞬间变黑,连俞清婉也被他如此毫不留情面的话给怔住。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沈络的唇不断地抖动,最后嘤咛了一声,转身冲出人群,捂面头也不回地跑掉。
“你当真如此说她?”俞清婉于心不忍。
“我说话,句句实言。”仇于新伸出右手,牵着她从人群中穿过,“至少短期内,她不会是阎王的贵客。”难为他还有心情说笑,俞清婉低头瞧他与自己交握的手,不经意间,瞅见他袖口露出的折纸一角。
“这是什么?”她指了指,问仇于新。
“这个呀……”仇于新顺着她的手指看下去,从袖口抽出一页纸,展开来,与她看,“今日出诊的病人,央我为她物色个可靠的人选,方便照料左右。”
“什么病人?”俞清婉迟疑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仇于新轻描淡写:“富家的夫人,有喜了,身子骨虚弱,想静养安胎。对了,就住静衣闲居——清婉,你怎么了?”见她突然止步不前,神色微有变化,他皱眉,问她。
“头有些疼。”抑止心底的波涛汹涌,俞清婉硬在嘴角处扯出一抹笑容,在更显苍白的容颜映衬下,颇具说服力。
仇于新一惊,手已自发触到她的腕间,发现脉象并无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受凉了,回去我为你开一剂方子,熟睡一宿,明日就不妨事了。”
俞清婉默不作声,只因感觉他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她虽算不上冰雪聪明,但至少,待在仇于新身边三年,察言观色,她不见得迟钝。
仇于新医术高明,很多疑难杂症,他都能轻易诊断。可是,为什么,方才在探触了自己的脉象后,他要用“大概”这个词?莫非,连小小的风寒,他都不能确定了?
他应该,是有事瞒着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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