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暮色冥冥,已是掌灯时分,一院梨花暗淡,半天中月牙儿隐现,碧茹侍奉我在侧殿千绫居用膳,端上来的四菜一汤,菜色精致可口,我却全然没有胃口。用瓷勺轻舀了舀清亮的芙蓉翡翠汤,莫名怀念先前在内药局十来人闹哄哄围成一桌吃饭的场景,骤然冷清下来独自吃饭,只觉得不适应。
“看来御膳房的翡翠芙蓉汤并不和你的胃口,这蛋花都快被你打散了。”
不用抬头我也知来者是沐安,我遂笑吟吟道:“我不是在等宁姐姐与我一快用膳吗?”又招手碧茹多摆上一副碗筷。
沐安一袭酒红色茱萸绣缕金纱裙倚门而立,说话间她进屋,解下长至膝盖的暗红色烟罗纱幂离,递与饮绿,一边嗔道:“就你贫嘴。”沐安袅袅行至我身侧坐下,遣退两个婢女后,才牵起我的手。
她手心微凉,但见她双颊泛红,那红润比得她流云髻上三朵桃红杜鹃,想来是方才从希乐堂过来走得急了。可她却并不对我说话,只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唇边,眼眸柔和宛如和风轻拂,送来阵阵檀香清雅,引人心安,先前与齐韶对视,我总会害怕得避开,可沐安却让我移不开目光,深深眷恋其中的亲切,仿佛家人。
她对我笑得平和,我却心中忐忑。宁姐姐已是皇上的顺仪,现在我无意中还是逃不开,卷入宫廷,她心中会怨恨吗?
“你胖了点,”我不禁好笑,沐安瞧我半天就这么一句,她继续道,“看来内药局的饭菜大概烧得不错,肯定要比膳房的好过不少,膳房的菜总是味道太重。”
江南口味清淡,南人大多不适应北方的重口味,我笑道:“姐姐若是馋得厉害,改天我亲自做两道菜让姐姐尝尝。”我对自己煮菜的手艺还是颇为自信。
沐安忽然收敛笑意,我心虚地低头,她却是伸手轻抚我的脸庞,手指冰凉而柔软,仿佛冬日的一捧新雪,她淡淡道:“有你在,真好。”
我探手帮她整理鬓发上摇摇欲坠的珍珠细钗,回以浅笑,道:“宁姐姐说的什么话,不论如何,我一直都会在姐姐身边的。”
“终究是不一样的,”沐安收回微凉的手,笑得落寞,然而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到往昔的和婉,道,“消息都在宫内已传开了,一听说是个药女,我就猜是阿柔你,果然不错。现今陛下另眼相待,虽未册封,但只令你一人住在兰若堂,可见真将你放在心尖上了,大抵嫔一级的册封是少不得你的。”
我急忙摆手,随意胡诌道:“宁姐姐又不是不知,兰若堂先前因为闹鬼才锁上了的,旁的妃嫔不敢住,陛下怜我喜爱梨花,胆子又大,才赏我住这儿的。”
“就算略去闹鬼的疯话,陛下为你惩治墨脂却是事实,”我难掩诧异,沐安平静地用银簪剔了剔灯芯,指了指我的半边脸,道,“你脸上的伤是薛墨脂造的孽,浮肿还没消去,陛下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上午才颁旨令你迁居兰若堂,下午就有旨意,将薛墨脂贬为最末的采女,褫夺封号,禁足半月。那也是薛墨脂嚣张跋扈的报应,只是之前陛下都护着她罢了。”
薛墨脂被惩治我初次听说,但我并不高兴,反而眉头深锁,如月华蒙雾,摇头叹道:“陛下为我惩治墨脂,却要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明日如果有了新宠,将我置于墨脂一般的困境,那才叫人笑话了。”
“我该来恭喜你的,怎么老是提这些丧气话呢,”沐安笑着要舒展我的愁思,她变戏法般将一个紫檀木大理石面嵌螺钿方盒放在我面前,道,“我思来想去,虽然俗气,但还是送你这个实在。”
翻开盒盖,里头满满当当地摆满珠宝钗环。凤凰衔珠流苏簪子、明月、墨玉花钿、玳瑁华胜、嵌七宝流珠金步摇,不待细看,我就生怕被珠光宝气灼伤双眼,慌忙合上盖子,推脱道:“这么重的礼我怎能收,宁姐姐还是拿回去的好。”
沐安重又将盒子推到我手中,隔了烛火平静地凝视我道:“我晓得你不爱打扮,但珠宝并非只有装扮一个用途的。皇上的赏赐过几日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你这儿,但那都是记了档的东西,被陛下知道你私自送人并不太好,不如用自己的珠宝。”
沐安紧接着又从袖中寻出一个深紫色蒲桃锦香囊置于桌上,道:“你过几日必然要拜会陆昭容的,你与我走得近,她或许会挑剔你。她雅好制香,这些是我昔年制得埋下的梅花香,照着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的方子,你将梅花香送她,她也不至于太刻薄了你。”
我抽去锦囊的丝带,一股幽雅冷香弥漫而出,若置于炉中细焚,那味道应当更为浓丽,不禁赞道:“好香!姐姐不如教我方子,我也制来试试。”香道亦算是名门淑女必会的技艺之一,本朝女子大都略会一二,只是多数香方步骤繁冗,更多时比拼的是耐力,而非制香人的手段。
“只怕光听方子你就觉得太繁琐,不愿动手,”沐安取回丝带扎紧香囊,道:“这梅花香须得用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甲香二钱,龙脑香少许,捣成细末,炼蜜和匀如豆大,于隆冬时分埋于梅树下,隔年早春取出方可,可惜这香埋得不久,味道还欠了几分。”
我将香囊收好,沐安手指下意识地滑过腰间的纨扇,眉间忧色如葛草横生,再次叮咛道:“皇后极少见人,明贞夫人、和妃也不爱惹事,唯有陆昭容那里你一定要小心。”
皇后一味礼佛,后宫之事名义上交给另外三位打理。实际多是陆昭容决断,陆昭容又是表面文章做得极好的人,宫里竟没人敢当着圣上与皇后的面提起她的不是。陆昭容的表面文章我见识过一二,沐安姿色出挑,背后尚有家族为后盾,陆昭容才不敢动她,我无依无靠,陛下若是偏要将他对我的恩宠昭示后宫,那恐怕才是置我与炭火之上了。
沐安又细细的与我说了宫中不少妃嫔的喜好,沐安替我想得如此周到,我感动不已。最后沐安握着我的手,两人手间玉镯轻击,柔声道:“今后你我二人扶持着,日子并不至于太难了,你不用太过担心,万事有我。”
两人又絮絮说了会儿闲话,待到沐安离开时,已是人定时分。先前她为避开后宫猜疑,特地孤身微行而来。我帮她系上幂离,交与她一盏羊角灯,原本欲遣采蓝送她,被她婉拒,只好嘱咐她路上小心。任由她娇小的身影合着如豆灯火摇曳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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