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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死者才能看到战争终结
―柏拉图
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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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黑子。那是1983年春天,我去九江看望我哥哥,他们刚生下一个女儿,我带了许多礼物。我给黑子写过信。他说,他近期将回家探亲。我告诉他如果能成行,四、五月这段时间,就可以在九江找我。
未同黑子相识前,我常梦想到西部去游历,不止一次地在脑中盘算这桩事,可就是从没有上路。
黑子的一些情况我最先是从刘国全那里知道,刘国全让我看了一把用自行车链条剪断做成的铁丝枪,把火柴头上的硝药压碎成粉末灌进枪管去后,一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非常响,一下子就迷住了我。他说,这把枪是黑子送的。我和刘国全谈到这把枪时,不禁寻思,我能否有幸结识这位非同寻常的黑子。当然,这些都是从前的事,那时的黑子同现在大不一样,只不过是个让人感到神秘而不可捉摸的、稚气未脱的小哥们。不久就听说黑子考上了大学,也听说只读了一年大学就当兵去了广西。
有一天,我正在九江师专校园里闲逛,刘国全告诉我,黑子现住在三里街,他是第一次来九江,前天上才到。他下午三点在南昌下火车,然后转乘长途汽车在十里转盘一下车,便穿街走巷寻找填肚的地方,拐入文化宫广场旁边的一家酒店。在当时的黑子看来,文化宫、烟水亭一向是九江的一个主要象征。“走,我们去看看他。”我大声说。
黑子住的公寓在三里街的一座红砖楼房里,附近有一座教堂。首先得进入一条小巷,顺着石阶下去,打开一道因古老而显得粗糙阴冷的大门,通过一条类似地下室的走廊,才来到他的卧室门口。我们刚要敲门,黑子就站在门前,他穿一身褪色的迷彩服,那大而富有表情的浅黑的眼睛似乎正在悠然不迫地疑视着你,“哈,哈,丁仆,伙计,果然是你!”他一脸笑容,“快进来,我们多年没见,真要好好聊聊。”“你也回来得太快了。”我说。“是的,是快了点,我一接到你的信就动身了。”
我们刚进门坐下来,他就同我们谈到他写的诗,题目是《边缘》。我记得这首诗是这样写的:不是那晴阳初映的王朝旗帜,也不是那长空万里的黄金草原;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缘,是那荒寒野外的哀嚎和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不是那龙腾虎跃的山势及白沙,也不是那青松烘托的蓝色海岸线;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缘,是那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和我早已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缘,一切是如此冰冷,如此青白。在他的笔下,黑子是“黑夜的孩子”,他“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他在一本速写本上构思,把每天发生的事都写在上面―黑子的所作所为,子所说的话,统统都包罗无遗。他向我提到他在部队的战友,还有他童年时的伙伴,与他交往的女同学,《龙虎报》的色情图片,他崇拜的男女明星,还有在战场上冒险杀敌的故事。黑子给我的最初印像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留小平头,身材精悍,面容清瘦,前额和眉毛线条清晰,眼眶有刻痕,神色忧郁。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啤酒,扳手腕,聊天,直到次日黎明。天亮时,我们在晦暗的晨光中围坐,沉默无言,猛吸着烟灰缸里残留的半截烟。黑子不安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若有所思,最后决定先清扫地板、叠被子,然后一起出门去吃早餐。不久,我就告辞了。
就在我见到黑子后的一个星期,黑子对刘国全说他已决定要找一个学过哲学的人,指点他有关哲学的一些问题;他知道庐山有一个东林寺,他想弄清楚什么是“净土法门”,什么是“顿悟说”。刘国全告诉他,我是学哲学的,他应该找我求教。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听见敲门声,原来是黑子。他在黑暗的门厅站着,弯着腰,谦恭地蹲着脚,对我说:“嗨,伙计,还记得我吗―黑子?我到这儿来想请你指教一些哲学问题。”,“你没回家啊?”我问。黑子说他用不着回家,父母都不在世了。我们于是出门去喝啤酒,因为我们不便在我嫂子面前畅谈。她正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盯了黑子一眼,就认定他是个疯子。
在酒吧里,我告诉黑子:“哲学的问题很深奥,不是一下能弄明白的。就这事而言,说真的,按我的理解,我要说的是,除非你坚持下去,有以身饲虎那样的拼劲才行。”他回答:“不错,是这么回事,我的确知道你的意思。事实上,我也常常想过这些问题;不过,我想弄明白的是既然世界的本质、基础既非物质,也非意识,而是‘我’的意志,我们要怎样去认识这以意志为本质的世界呢?后来他就讲到轮回,说世界万物在这万变又如一、千古不移之永恒轮回中肯定自己。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净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永远自相矛盾。……”他就这样侃侃而谈,我压根儿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一定清楚。那段时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这是说作为一名军人,他试图寻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腔调咬文嚼字,不过语无伦次,这些词儿都是他从一些“真正的知识分子”那儿学到的―毋庸置疑,黑子在其他事情方面并非也如此傻里傻气,他的诗就写得非常不错,隐蔽,多愁善感。我因此同意在他退伍后把他推荐给作家协会;而且,我们还约定将来一同到西部去看看。
有一天晚上,黑子来我这里吃饭―我正忙着写一篇东西,他靠在我的桌子边说:“跟我走,伙计,今天刚认识的一位女诗友,要约我见面,快走。”
我说:“再等两分钟,这一章写完我就走。”当时我正在写的是一本书中最精彩的一章。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一章节的结尾我是这样写的:“他一直坐在那块岩石上,坐在那里,光线就落在他的手中,落在他的前额,落在他的睫毛,落在他的下唇上。有时他看见白色的鱼类也跑了出来,拖着长长的透明的尾巴。它们愿意停留在他身边。那些鱼群从嘴里吐出珍珠和歌曲,可是他听不懂。靠近他身边的湖水正泛着白沫,靠近岸边的水流呈现出晦喑的颜色,黑色的驳船摇晃着。远处汽车和卡车载满货物奔跑在宽阔的道路上,穿过麇集在路边的城镇、桥梁、树林和围着篱笆的波浪起伏的田野。此刻,大地却显得分外寂静,寂静得如同黑暗,一条直线,正在平均的分割这些灰色和黑色。他的世界,就像是这条直线,如此整齐,整齐的世界充满泪滴。”黑子聚精会神地站在我背后看,他大声嚷道:“啊!了不起!伙计!你写的东西都是顶呱呱的。”接着,我们整装出发,到甘棠湖公园去同女诗友约会。
我们乘坐的28路公共汽车从柴桑路转到新桥头。空气格外温馨,夜色迷蒙,让人感到不可捉摸。我们坐在汽车的中排座椅上,大叫大嚷,谈得非常激动。“啊,今真是他妈的太棒了,干什么都来劲!”
他大声说。“你看过她写的诗没有?”我问他。
“没有,伙计,但我敢肯定,她是写朦胧诗的。”他说,“她约我,为什么?其实她是要寻找自己的灵魂,她要考察它,尝试它,认识它。这真是一场难以形容的折磨!在这种折磨中,要有坚强的信念和超人的勇气。并且要有意识地使自己的全部官能处于反常的状态,使自己成为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人,最狂妄的罪犯,最不幸的落魄者―”他很激动而且充满幻觉,从这激动和幻觉中我看见他的脸上倏地闪烁出某种神圣的光泽。他口若悬河的侃侃而谈,像他一样,我也开始想入非非,失去了自控力了。但这也招惹了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对我们注目而视,都以为我们俩是个“发狂的怪物”。
我们到了甘棠湖公园―当时的情景已经淡忘,只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大约十七、八岁―据说她答应第二天同黑子一起吃饭,可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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