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他家的住址,你们可以上他家找他。”
“唔,太好了!”黑子转过头,“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叫卢平,我把他的电话和地址写给你,你可以去问好了。”她说,看起来很难受,那说话的口气和模样儿挺逗人喜爱。
我问她都去过什么地方,她说,她只到过县城,但想去九江。
“九江没什么好玩的。”
“不见得吧。”她说,抿着嘴唇。她年纪太小了,看上去也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们的汽车一路沿着九景公路行驶,南方温暖的气候使我们的心情格外舒畅。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河流、山谷、稻田、村舍和站在路边,手牵着牛肩扛犁耙直望着我们的农民,我真想自己有两只翅膀能够飞越这千山万水。
我说,我小时候每次坐车看见车窗外的风景,总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有时候又幻想自己飞出了车外坐在白云上,静静地俯瞰大地。“这感觉真是太好了!”黑子嚷道,“我也这么想过,可我不想用手去摸什么-伙计,我是用刀。我用的刀应该非常长,能够一下子把远处的大山都拦腰砍断,削平山峰,一直伸展过去,把更远的山也夷为平地,同时把沿途的每一块语录牌统统削断。说到这事,我就想起了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一些事儿。那时我还不到七岁。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红卫兵,他们个个拿着砍刀往我家果树园子里冲来。那是一个两三亩大的梨树林,是我爷爷解放前留下来的。当时,我正爬在树上摘梨子吃,这些红卫兵就冲进了果园。他们手舞着砍刀,不到半天时间,一大片果园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哭着,喊着,但没有用,没有谁理睬我。那时候,我真想冲上去咬他们几口。我记得还有一次,也就是1971年的冬天,一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开进了我们村,车上一群红卫兵押着三个‘地富反坏右’份子。他们头戴尖顶的白纸高帽,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有‘打倒地富反坏右份子xxx’字样的大牌子,个个兢兢惊惊,低着头;而红卫兵们则昂首胸、斗志昂扬。村子里锣鼓喧天,歌声嘹亮。批斗完这些‘地富反坏右’份子后,解放牌汽车就要往下一个村子开去,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我父亲也被他们戴上高帽子押上了车。那辆解放牌汽车开得很慢很慢,所以我现在最讨厌开慢车了,我跟着它跑啊跑啊,我想把父亲从车上拉下来,我父亲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不说一句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父亲。我后来经常问我母亲,他们为什么要抓他走?母亲告诉我,要我相信父亲没做过任何坏事,他是个好人,一生勤劳俭仆,不善言语,性格内向。”
我们就聊着这些事儿,越来越兴奋、激动。很快就要进入都昌境界,我们高兴极了。黑子握着方向盘轻轻拍着掌。“到家了!”他大声叫起来,面对窗外,“我到家了!”。他开着车从一辆拖拉机旁驰过。在我们眼前,在落日的余晖下,汽车开上一条长长的显得荒凉的大街。小孩们正在离街道不远的小河里玩水;姑娘们穿着毛线衣,在河边走过。黑子对街道上的一切都很有兴趣,四处张望,指指点点;此刻他容光焕发,正沉浸在回到家乡的喜悦之中。刘国全坐在后排,大概他已经睡醒了,他向窗外东张西望。我们让那位姑娘下车,告诉她前面一公里就是蔡岭,赶紧找你姑妈要钱去。她问我们等不等她,我说不等。她就问我们有没有纸?我说干吗?她说她要把她叔叔家里的地址写给我们,到了都昌我们可以找她叔叔要钱。看来这姑娘真是傻得可爱。
走出街道,在河岸上的丛林中便可看见持着鱼竿钓鱼的男人的身影,从远处望去,是那么微小;河岸附近像一条蛇似的主流绕张岭街蜿蜓而下,沿着广阔的树林哗啦啦奔流。
我们在靠近水库附近一条通向湿地的道路旁找到黑子的家。房屋破旧,门廊的青石板已裂开了一条细缝,上面长满了青苔;小院里有一个古老的石碾,有几颗杂草从碾石缝里爬了出来;猪圈的栅栏歪歪倒倒。我们没见到任何人。黑子领着我们往房子的后院走去,他说,“我就是在这间房子里生下的,小时侯总感觉房间里非常暗,总是想睡。现在这幢房子已给了我一个远房堂兄住,当然,我退伍回来房子还归我;在村里按政策我还有两亩地,我也不知道它是长了树还是长了草,反正没有人种它。”就在这时,我们看见有一个人站在后院门槛上,合着手心,遮住眼睛望着太阳。“堂嫂,”黑子大声喊,“是我,我回来了。”
她显然并不惊奇,“噢,我知道了。你堂哥现在不在家。你瞧,那边好像发了大火。”我们都朝着落日方向望去。
“你说是太阳?”
“我没说是太阳―我看见那个方向有一道青烟,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的确,朝南华山口那个方向望去,一团烟雾正在冉冉升起,但我敢肯定并没有发生火灾。
“你都有五年没有回家了,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干吗不回来?”她狠狠地望了一眼黑子。黑子好像是被雷电击中似的,整个人都鄢了下来,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我都在前线打仗啊,怎么能回得来?”
黑子的堂哥这时也回到了家,“黑子,黑子,真的是你啊!你回来了呵?”。
黑子的堂哥是一个热情随和、精力旺盛而性格豪放的人;他身材粗壮,一开口讲话,就笑容满面。他吩咐堂嫂去厨房做饭,自己跑去另外一个房间拿出了一瓶红高梁酒。“这瓶酒我存了五年,也就是你当兵的那年开始存起,我说一定要等你回家再喝。”他大声说着,依旧是红光满面,笑声朗朗。
不一会儿,绛紫色的霞就把这片四月的绿色乡野笼罩了。黑子要去拜访几户村里的邻居,他们在那里聊开了,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刘国全说,他刚刚去喝了一口井水,发现那水很甘甜。
后来,他和我们一起坐着喝酒,吃菜,聊天,我们吃了青椒炒腊肉、红烧胖头鱼和香菇炖鸡,非常可口。“嘿,黑子,”堂哥说,“你参军五年,都成老兵了,要好好干。”
“是的,是的,这当然。”
“在部队一定要跟领导搞好关系,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该拉的关系要拉,该送的礼也要送。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混出个人样来。”黑子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他不停地问了许多问题,都同部队有关,黑子都一一回答。后来他们就谈到小时候的一些往事,黑子似乎又来劲了,他兴奋起来。我们喝完那瓶红高梁酒后,堂哥又跑去拿来一壶足足五斤装的自酿米酒。他可醉得一塌糊涂,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黑子回来了!黑子回来了!……”,声音惭惭微弱,他太困倦了。这一天太漫长。
黑子家里一共有六间房,房屋里都没有遮帘或玻璃类的东西,窗子因年久失修也破破烂烂,雨水都可以直接流进房间。“黑子的母亲就是在你隔壁的那间房去世的。”堂嫂说,“那一年黑子没有上完大学就参军了,他母亲也是那一年生的病。黑子把每个月的八块钱津贴费全都寄回来了,可是那够用,我们都垫着钱;你要知道,我们家那时经济也不宽裕,生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念书。”堂嫂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柜里翻出被子,一切安排停当。可我睡的那间房子的天花板上却栖息着一只毛茸茸的蜘蛛,真令人毛骨悚然。
我只好走出房间,来到屋门外。在深沉的夜色中,我站在渺无人影的乡野田垅上,静静地凝望着夜空的色彩、山峦的姿态和草木的气息。我听着远处有狗的叫声,在寂静和荒凉中,显得突别清脆、刺耳;我用手触摸那些屋宇,那些渗入几代人体温的墙壁,心中分明感受到它表面的冷峻,以及内里传出的几许温馨。
我踏着松软的泥土路徘徊,心想:这是现实吗?我他妈的祖国,你是如此贫穷、阴暗、忧郁而美丽!还有远方,北京,你不再神圣了!你又一次向大地排放出滚滚烟雾和棕色的气流。
我回到房间,管他妈的蜘蛛想干什么,我不在乎!我要睡了!黑子半夜回家,他也醉了。此刻,星光之下是沉睡的田野,是沐浴着星光的屋顶和在夜空中静静展示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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