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送走小雪后,我独自在街上转悠。我觉得,自己仿佛就像从树上掉落下来的一片枯叶,随风飘扬,迷失了方向。黑子在日记中所描写的景像又让我探身到千里之外的奇穷河的岸边,那里的水流又漆黑又平静,河对岸则聚集了许多血淋淋的黑影盯着我看,只以悲伤的话语回应着我。最后,黑夜把我弃在哀号中就扬长而去。
我在一间小卖部门口停下,买了一瓶53°的二锅头喝了起来。小卖部对面有一排露天长椅,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埋头拄着拐仗,仿佛做梦似的在沉思。街角的对面,一个三口之家的年轻夫妇坐在自家店铺门前的台阶上聊天,时而抬起头望一望透过树丛射下来的星光,多么悠闲,多么自由自在。有时转过头还可以看看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
我继续在幽暗、陌生而令人感到有点儿神秘的街上溜达,刚走几步,就觉得整个水泥地面似乎正从我脚下凹陷退去。刹那间我闪过一个念头,希望黑子这时候别心血来潮跑来找我。他应该是在漫天灰尘的金黄色光环笼罩的山丘上,并从那山顶折返,在地上留着断断续续绵延的红色血迹,或是被战友搀扶,双手掩着脸跌跌撞撞地冲下山来。而那时,迫击炮弹就在他身后开始爆炸。我满脑子里都是这种幻觉,在宁静的夜晚,我似乎听到从那儿传来的尖叫声;最后醉醺醺回到家中,撞倒在楼道的墙角上便睡着了。
一道亮光投到我身上;蔡胜利家的起居室兼卧室的门开了一道缝。蔡胜利的猫头鹰脑袋,上面还有一个脑袋,像小鸽子似的乳房压在他扁平的后脑勺上,那是蔡胜利太太。他们看呆了,我浑身污移不堪,无法辨认。他咳嗽,她吃吃地笑,他喊我,我不答理,她又吃吃地笑,他命令她安静,她想知道我哪儿不舒服,他说这不行,你看屁股都露出来了;她说我们“艺术之家”怎么变成酒吧了,他威胁说要我滚蛋,不然又把我房门封死,我仍沉默,因为还没到忍可无忍的地步。蔡胜利夫妇打开门,他开了走廊里的电灯。他们朝我走过来,瞪着凶神恶煞的小眼睛。他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我等待着猫头鹰发火,不过,蔡胜利只好把努火憋在肚子里,因为楼梯间里有响声,一把看不见的钥匙扭开了房门,进来的是敖博,还带来了一个人,同我一样喝得醉醺醺的。这是赵志辉,终于被找到的鼓手。
这两个安慰蔡胜利和他太太,向我弯下身去,什么也不问,抱起我,把我抬进了我的房间里。
敖博搓暖我冰凉的四肢,鼓手取来我的衣服。两人把我粘满烂泥的皮鞋和满是酒精、呕吐物的衣服脱下,帮我穿上一身干净衣服,擦干我的眼泪。我靠着墙沿坐了下来,拿出一根烟。我摸着口袋想找打火机,敖博把桌上一个打火机丢给我,我在半空中接住。窗外晨曦初现。沙果树繁枝伸展到我的木板套窗上。鸟儿在那里啁啾鸣啭。敖博拿出他的吉它。鼓手挂上鼓。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套间,走出三里街的房屋,走过清晨的街道,横穿过马狮商城的停车场,经啤酒厂,直到长江岸边。浑浊的长江要向东海流去,它驮着轮船,轮船上飘荡着洗换的衣服。
在那个树木吐露新芽,一齐爽朗地歌唱的五月的早晨,从五点到上午九点,吉它手敖博、打击乐器手赵志辉和我坐在长江南岸,演奏音乐,熟练配合,共饮一瓶二锅头,朝脚下被露珠濡湿了的青草眨眼睛,用鼓点拍击着滚滚东流的白色水花,从琴弦和手指间流淌出来的洁净而清澈的音乐伴送从芜湖驶来、吃力地逆流而上的运煤船,一边为即将成立的摇滚乐队找一个名字。
清晰的波涛声充满沉郁而美妙的情调,太阳把条纹模样的波浪染成暗红色,风和浪不间断地嬉戏,大自然与我们亲切对话,这对于行将坠入黑暗深渊、难于对付自己的我来说,不仅是在蕴含静静清福的风景中寻找祈望而获得的一种拯救,更给我带来了那份回归大地的无限喜悦和惊愕。这时,我站起身来,向他们宣布新诞生的乐队的名称,“盘古乐队。”
敖博认为punk只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革命中的一种。然而生活本身就在逼你造反。“盘古乐队”虽然有了名称,但他以为还应该有自己的理念或主张什么的。他本人也从不把“盘古乐队”看作是一种纯粹的取悦于人的音乐。他用歌德的话说,那是因为“我们需要刺激,因为没有它,我们就不能抵御忧郁”。因此,他主张“盘古乐队”的音乐表现形式就是“简单有效,有战斗性,有针对性,有说服力,有煽动性和幽默感。”对此,他是这样向我们解释: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他有自我改进和自我拯救的能力。人的责任的根源在于对完美的观念,欲望使之完成,理智使之发现面向它的道路。即使意志在这一条道路上无法到达终点,至少这段距离会产生超越个人局限与环境障碍的要求。这是理性的、文明人的世界观。它引导人们去挑战、去承受、去建设一个没有贫困与恐惧的社会。
那天早晨,我不时站在吉它手敖博和打击乐器手赵志辉跟前,听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曲目,又不时聆听他的高谈阔论。在他最后问起我“自从盘古开天地中国一共有多少个神仙?”这个话题之前,我只关心我们的早餐怎么解决。不过,后来由于画家傅世林的出现,我们的早餐也彻底泡汤了。
傅世林带着他的画板在斜坡的一片树林里寻找放画架的地方。他要画一些素描。他来这里应该有一些时间了,一直像木头似的站在木丛中,我们谁也没有发现他。我们演奏我们的盘古音乐,他在画架上画他的素描。
傅世林跟经常来这里晨练的人也很熟稔。他们都跟他打招呼。偶尔也邀请他们去他的画室参观。每当他画好一幅素描后,就会叼着画笔,退后几步观察成果。“不错。”他满意地自言自语。若从艺术的价值来看,他这种即兴写生有生命感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高水平的东西。不过,如果将他每天早晨的写生草图并排起来看,那种新鲜感、自由感和超越匠心的乐趣,却具有很大的魅力。这是他的爱好,他也借此锻练身体。傅世林平常很少画风景只画人物,尽管他心中明白景致是永恒的。但他坚持“在人体比例平衡中寻求美的规范”,他说,“这是一门人类和谐而单纯、充满健康与明快的艺术。”那些悠然憩息在大地上的神殿、人化的诸神和像神一般美妙的人的雕像,难道不是代表南方之美么?而你在最古老的殷周铜器上所看到的,是形状复杂、花样怪异的符号,整体的感受则是严峻的,这种感觉是北方式。
他再度将注意力拉回画架,用炭笔在白纸上勾勒出的纯粹黑色线稿。他把我画成了头发一缕一缕下垂的颓废的愤青。我的忧虑憔悴的面孔都在控诉社会。这虽然使我感到意外,可是使我吃惊的是,我的眼睛失去了应有的光度。本该画成亮闪闪的、讨人喜欢的地方,极黑的炭笔笔头却在那里滚动、变细、碎裂和剌人。这与当时的季节和情景是多么不相协调啊!我看见有股水气在阳光的直射下正从我们眼前的江面腾腾升起,飘飘忽忽地掠过堤岸,形成一幅优美、丰醇、扑朔迷离的景像。
敖博和赵志辉在岸边已经排练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正准备收工返回。他们走过来看见傅世林把我们三个都画在画架的一张白纸上,便感到十分惊讶。
“噢,”敖博故意大声说,“一群黑色愤怒者,您把我们用炭笔钉在纸上了。”
傅世林很高兴,因为敖博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仍旧问敖博,是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的。敖博面带喜悦之情:在一次大型画展上,我看过您的作品。除了《浔阳遗梦》的六分之一和二十分之一的草图、素描,以及《黄莹像》的小草图以外,印像深刻的就是您那幅代表作《绿》。你把一个神色冷漠、诡异,脸色青白,身穿绿色军装的红卫兵置于清翠玉滴、寂静无声、严峻的森林世界。这让我在深感不安的同时,不禁对生命产生了流转、无常的宿命迷惑。
敖博的这一番话把他形容成孤独的大画家。傅世林给我们递来香烟,问我们的姓名,随后他提议说:如果我们愿意,他可以向天上人间夜总会推荐我们去进行夜场表演。那里的老板是他的一个学生。至于出场费用由我们自己去谈定。我们就这样约好今天晚上8点30分前去见他的学生。
傅世林继续作画,既仔细又有耐性。我们开始向他告辞。
从街上看去,天上人间同那些新开的娱乐场所一样。它们同老夜总会的区别就在于价钱贵。价钱贵的原因可以是由于它内部的灯光、音响、装修等设备一流,也由于这些夜总会具有精湛的节目表演、出色的小姐服务,这些小姐不但人数众多,且个个青春靓丽甚至可以陪客人开房过夜等特色。
霓虹灯大招牌上“天上人间”这几个字以及给人强烈的暖昧感的一个美女图案,故意写得和画得十分醉态。唯一一个窗户,镶有牛眼形玻璃,呈啤酒瓶的绿色。一扇雕花铸铜铁门。门前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保安,身穿墨兰色警察制服,头戴大盖帽。还设有安全门,跟机场一样。进了安全门,便是通往内厅的一个走廊,两边站着一排漂亮的美女。“晚上好,欢迎光临。”在这些美女的悦耳声中,我们被一个领班美女带到了一个圆形、灯火通亮的大厅,大厅顶部还装有数只摄像头。大堂里则金碧辉煌,硕大的锡顶水晶灯垂垂地照着,大堂中央有个圆弧形的水池,池中养着各色的观赏鱼,大堂的四周壁上贴着很高的裸体美女彩瓷,这些美女我叫不出名字,好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又好像不是。
老板亲自迎接我们,眉飞色舞,手势活得很。我们进到一个约有五十平米的包间。包间四周是一圈沙发,中间摆放着一个很大的屏幕和音响,灯光呈赭色,暗淡、暖昧,但颇有情调,墙壁印着几幅大小不一的裸画。如我们所知,老板名叫吴辉,有时会去群众艺术绾画一些画,但独具慧眼,摸透了中国改革开放发展起来的那个特殊利益群体的消费心理。
“天上人间夜总会你们没来过吧?”吴老板问。
我们摇头。一群美女鱼贯而入,有递毛巾的,有端茶水的,有送果盘的。她们都穿着一件又薄又透明的纱裙,里面的黑色胸衣以及三角裤清晰可辨。在介绍了一番夜总会的情况后,他表示愿听我们演奏一首保留节目中的曲子,听到了一首《飞越北方》。他接着招手让服务生叫艺术总监过来。艺术总监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帅哥,穿着打扮非常奇怪,长长的披风,上面缀满扑克牌图案,西式圆礼帽,高筒皮靴,手上还拎了个长长的盒子。于是我们又得演奏,出色地奏了一曲《远古的通道》。我们奏罢,他站起身说:“这正是我要找的。今晚11点,是你们的节目。”他说完这句话又退出了包厢。看来他也持类似的看法,也相信他找的正是我们而且找到了。随后吴老板提议说:在天上人间演奏,晚九时至凌晨二时,每人每晚200元,但不包括我,因为我不会演奏。敖博说我们是一个乐队的不能少我。可是吴老板只答应付两人的报酬,除非我会吹萨克斯。我们只好这样敲定。
天上人间除了三十六个包厢外,主要场地是个大厅。这是一家港台风格的夜总会,大厅上方悬挂着一盏镭射球形灯和无数盏短筒激光灯,还有一些黄绿红三种颜色的丝绸带。周围一圈半暗的彩灯,把光线反射到年轻的、部分是时髦的房地产开发商平平整整向后梳的头发上,反射到姑娘们的山羊皮上装上,看来他们相互都认识。
我们在舞池近处的一张桌子就坐。我要了一打啤酒,又小声告诉啤酒促销小姐:“把帐单记在188包厢。”
啤酒端上来后,敖博递给我一支香烟,赵志辉一支,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我旁边几张桌子的人屏息而坐。敖博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火。
“丁仆,我们两人会平均分给你报酬的,”他说,“既然我们都是盘古乐队的一员,没有你我们拿什么去给人家演唱。”
我很高兴,但我不想分他们的劳动所得,再说,奏起音乐来了。
这是一个次中音的小号手的吹奏,有人和着节奏边拍手边狂呼,还有人吹起了长音口哨。大厅里面有一个舞台,戴着帽子的乐队队员们拥挤在那里演奏,只看见观众的脑袋。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地方。有时候,衣着暴露的小姐目光顾盼流离盯着每一位过往的客人,酒杯在大厅里丁当作响。在大厅后部卫生间对面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十几个男女靠墙而立,或交头接耳低声细语,或喝着啤酒大声嚷嚷。次中音小号手即兴发挥,演奏着一个连续复段。穿黑皮鞋的男人们匆匆在舞池上走了几个对角线,互不相撞,钓姑娘们上钩。姑娘们站起身来时,都把手提包交绐女友们保管。
敖博和赵志辉手中拿着啤酒杯,站在椅子上扭动起来。但很快该轮到他上场了。他们先去包厢取出了吉它和鼓,然后径直走到后台。
大厅里开始响起高低不同的音阶。敖博抚弄着琴弦,旋律舒缓,犹如鸟鸣一般轻快,具有准确的音乐线条逻辑力量;细腻、狂放的和声飘飘而出,带着缓慢的颤音,婉转辽远,有如天籁。他的演奏同时伴随着打击乐手赵志辉节奏鲜明的鼓声。赵志辉长得非常英俊,浓密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高而俊拔的鼻梁,一张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脸。他看起来二十来岁,说话不多,但说话时样子很迷人。此刻,他正如醉如痴,使劲地敲鼓。客人们和着鼓声、吉它声狂呼高唱。他们瞪大眼睛不断地高呼,为吉它手和打击乐手加油;敖博抱着吉它从舞台上跳下来,弯着身子,一边拔弄着琴弦,一边用他那略带沙哑的磁性中音嗓子唱了起来:
这夕阳,这栗色马出入的黄昏
这流水的吟唱
这场景
这缓慢的流动
怎么与我梦中一模一样
我曾经来过这里
我此刻站在这里
我等待黑暗伙同月光
一起把我包围
我等待黑夜将星辰煮沸
一手把我抱走
赵志辉正在拼命敲鼓,鼓杆挥舞,令人眼花缭乱。我都听呆了,也看呆了。如此美妙的音乐,如此近的距离,好像是专门为我演奏似的。一曲作罢,我还在发呆,眼泪都要出来了。此时,大厅里已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欢呼起来。这家伙是多么了不起。不过,这对于其他人又有何意义?因为,他们在这儿接触到的是可怜的歌手在狂欢夜喧嚣街道上痛苦潦倒的生活本身,因此他边弹边唱,一曲接一曲,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快乐、忧伤、欢乐、失意统统都挥发掉。
在天上人间呆了几个钟头,我已经将一打啤酒全部都干掉了。一个穿五彩短裙的美眉立即走了过来,她眼睛上涂着银色眼影,问我还要不要上啤酒。我感到脑袋有点晕眩,又告诉她说:“不要了,我们要回去了。”
一小时后,我同赵志辉站在步行街与江滨路的转角,我们在等敖博。这时他正在同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啤酒促销小姐打电话,叫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霄夜。我俩聊着天,什么事也没干。电话打完后,敖博不一会儿就来了。他领着三个啤酒小姐出来吃霄夜,那些女孩子们个个鲜亮动人,姿色不凡。有一个女孩好像就是晚上给我上啤酒的那位,她长得非常抢眼,可说是肤白唇红,身材丰满、突兀有致,她的丹凤眼角微微有些上翘,银色的眼影依然清晰可辨,十分迷人。另外一个则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身形略显消瘦;但当她亭亭玉立站在你面前,目不斜视地看你时,那神情一下子却变得清高孤傲起来。还有一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生得很乖巧,也非常讨人怜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可能是口香糖。她们一路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我们带她们来到一家烧烤摊,看样子马上要收摊,我们请她们喝啤酒,她们三人都一致表示不想喝。她们点了烤羊肉串,并在上面洒了一些辣椒粉和茨然粉。我们则要了啤酒,继续喝了起来。敖博问起她们的名字,并记下了三人的电话号码。几杯酒下肚后,敖博的眼光里竟流露出色意,他佯装友好,伸手去搂那个丹凤眼角微微上翘的美女的肩胛,那美女也顺其自然,任由敖博的手在她肩背上抚来抚去。赵志辉正与长发美女窃窃私语,好像他们早已认识似的。我则一心一意只想讨那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的小妞喜欢,我把她搂在怀里,想让她明白我的心事。烧烤摊打烊了,我问美女们,要不要送回家,她们说不用,自己走路就能到。我们只好在萧索晦暗的街上逛。我仰望夜空,美丽纯净的星星还在那儿闪烁。那三个美女正步履匆匆走入夜色之中。敖博和我一同来到三里街。赵志辉则走向相反方向的另一条狭窄、奇特而且弯弯曲曲的街道。九江的夜晚凉悠悠的,四周十分安静,仿佛沉睡一般。我躺在公寓里舒适的床上,不禁寻思小雪身上那股质朴诱人的柠蒙香味。这个夜晚我睡得真香,直到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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